作者:苏瓷瓷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7
|本章字节:10164字
我心不在焉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一个清脆的声响让我惊醒,我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脚踩在一个井盖上。我慢慢蹲下身凝视着,心里萌生出一个荒诞的假设,他是不是每天凌晨四点从我家楼下跑过的那个人?想到这里,我看着头顶上的蓝天笑了起来,真的很可笑,也许是我在期待他就是那个人。
到了深夜,我竟然失眠了。爸爸的鼾声像滚雷一样在房间里翻腾,我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楼下没有人,水泥路像一条银白色的飘带被两侧漆黑的树木拥簇着,我看了下闹钟,已经三点二十分了,还有四十分钟那个人就会和往常一样从楼下跑过。我开始有些莫名的焦躁,天空被墨汁染透,在我仰起的脖子变得酸痛不已的时候,我终于决定下楼看看。我选择站在密集的树木之后,凉风阵阵吹过,我打了个寒颤蜷起了身体。时间好像也冰冷的凝固,到四点了吗?那个人怎么还没有出现?树上偶尔掉下一片叶子打在我的身上,没有灯光也没有人说话的声音,建筑物成了若有若无的摆设,我的四周空荡荡的,只有一层薄白的雾气。在我即将放弃等待的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从细小变得粗重,从远处一波波地扩散开来。他来了,我迅速蹲下,目光投向马路尽头的黑暗中,他真的来了,从一个模糊不清的小白点逐渐变成一个热气腾腾的躯体,他从黑暗中破土而出的瞬间,我激动得手指甲都嵌入了树干之中,他真的是那个男孩!他的神情和姿态和白天我所见到的一样,四周是那么寂静,此刻只有我一个人目睹了他优美的跑动,在黑夜没有杂质的背景下他的骨骼、关节和肌肉比白天更让我震撼,我听到了他踩在井盖上的声音,和我的心跳声一样刺耳,而他并没有留意目视前方,继续划动着手臂,每一次喉结的滚动、每一寸弯曲的线条、每一缕飘动的发丝都吸引着我的目光,我的皮肤在他搅起的风速中变得滚烫,当他逐渐离我远去后,我才重新开始呼吸,他背后隐约可见的“13”号像一团火焰在闪动,直至在晚风中熄灭。
我的生活开始发生变化,我学会了散步,每天下午沿着人行道走到离家不远的操场,这正是体校学生训练的时间。我坐在角落只盯着那个男孩,看他跑步、说话、喝水、喘气。每次训练结束他都会和扎马尾辫的女孩一起走,那个女孩应该是他的女朋友吧。我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他们总会在电影院、公园、游戏机室等地方加快步伐突然消失。我不可能跟进去,因为我对那些新鲜的场景里的气味过敏,随时会引发我的哮喘病。在若干年前我曾经试过一次,最终像一条离开湖泊的鱼倒在地上,张大的嘴巴不断吐出气泡,让旁边围观的人感到新奇,那种屈辱的心情我一直无法忘怀,所以当他们踏入我的禁地,我只能停止跟踪。让我最快乐的是深夜,那个时候他只属于我一个人,我站在树后看着他从黑暗中慢慢抽离,宛如一个冲出地狱之门的天使,光辉瞬间降临,让我感动。待我重新回到家,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摸着身下的床单,月光落在斑马的身上,它的毛发异常光亮,我第一次看到了它的光彩,它扬起的马蹄和明亮的瞳孔告诉我,它在奔跑,它只在夜里奔跑。它让我联想到那个男孩,对,他就是斑马,一匹携带着力量和动感的奔跑中的斑马,我紧紧地贴在斑马身上,我感觉到了它的温度以及汗水和阳光掺杂的气味。我的床下还藏着几个矿泉水瓶子,那是男孩每次训练完后丢在操场上的。空瓶子摊在床上,我拿起一个慢慢地凑了上去,嘴唇贴在瓶口,那是男孩的嘴唇触碰过的地方,冰冷的塑料瓶开始发热,我贪婪地紧咬着瓶口进入梦乡。
然而有一天晚上我破例没有下楼去等待他,我在为白天所发生的事情耿耿于怀,并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我忘不了那个画面,他和女孩离开操场后走进了一片树林,然后他吻了那个女孩,我躲在墙角全身发抖,女孩闭上眼睛踮起脚尖,男孩俯下身紧紧堵住了她的嘴巴,她还能呼吸吗?我已经不能呼吸了,气管痉挛,空气打着结停留在嘴边,我用双手捂着嘴巴,生怕他们听到这响亮粗暴的咆哮声,大脑开始缺氧,树木旋转,仿佛有只手用力地卡着我的喉咙,我沿着墙壁瘫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掏出白色塑料瓶哆哆嗦嗦地喷出药液,中断的呼吸重新连接上,旋转的景物都停止下来,身体恢复了力气,等我从地上爬起来再次望向那片树林时,他们已经不在了。我摊开双手,上面都是我喷出的唾液,我把手贴在砖块上使劲摩擦,我要把这些污垢全部擦拭干净。
医生用酒精浸泡着模型,检查已经结束,我本应该离去,但还是犹豫地看着他的背影问了一个问题,那个小女孩呢?怎么好久都没有看见她来医院?
哦,她死了,好像是上个月的事情。
我看着医生凸起的肩胛骨,他正死死地按着泡在盆里的模型。原来是这样,说完我就离开了诊室。走在医院大厅里的时候,我和往常一样心情紧张,生怕那声“姐姐”猛然在耳边响起,直到我走出大门才松弛下来,我真傻,我竟然忘了她已经死了,我再也不用和以前一样躲着她了,不用再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听她没完没了的讲述了,我也不用再想象她哮喘发作时的样子,因为她已经不会再发作了。
我没有立刻赶往操场,我突然感到全身乏力,只想赶快回家躺在斑马的身边。走到一堵墙前的时候,我已经走不动了,今天异常虚弱,我疲惫地靠在墙壁上看着行人匆匆而过。这时我看见了那个女孩,她依旧穿着白色运动服慢慢地在马路对面跑步,她的马尾辫在脑后调皮地甩动,她经过人群,有些人回头张望,是的,我必须承认这样身材匀称的女孩跑起步来非常吸引人。她已经穿过了马路逐渐向我跑来,在她经过我面前的一瞬间,我突然汇聚身体所有的力量冲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女孩被迫猛然停下,她转身吃惊地看着我,她张开嘴巴说,你?汗水从额头流入眼眶,她快速闭上眼睛,还没等她那句话说完,我就踮起脚堵住了她的嘴巴。片刻她反应过来使劲推开了我,我撞在墙上,她惊恐地瞪大眼睛,手指放在嘴唇上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冲她笑了笑,她吓得尖叫一声从我面前飞快地逃走了。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面带微笑还不时地咬咬嘴唇,我吻了她,因为那张嘴唇上有男孩的湿度,所以它也遗留在我的嘴唇上,我的心情因此好转。
第二天下午当我出现在操场上的时候,那个女孩发现了我,虽然我们距离很远,我还是看见她拍了拍男孩对他说了些什么,然后她的手指对准我,男孩向我望来。我马上跳下台阶跑到操场外的树丛躲了起来。训练结束,一大群人走了出来,包括那个女孩,等了好一会儿男孩才慢吞吞地出现,前面的人已经不见踪影,他今天怎么一个人呢?我带着疑问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他穿过马路,经过商场,来到了一条僻静的绿荫道上,我躲在拐角的墙边猜测为什么女孩没有和他一起,会不会他们分手了?等我再次探出身体偷窥时,路上空荡荡的,他已经不在了。他去哪里了?怎么突然不见了?我慢慢从墙后走出来,阳光透过树叶一块块的落在我脚边,我边走边东张西望想搜寻到他的踪影。突然当我再次转身时,他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并没有注意到他是从哪里蹿出来的,但是他已经和我面对面了。
你在跟踪我,是吗?他问我。
我想逃走,但是手脚却不听使唤,牢牢钉在地面上。不,不是这样的!我慌张地说道。
你别骗我了,我知道你已经跟踪我了很久,我和我女朋友早就发现了。每天下午你都会去操场看我们训练,然后就跟踪我们。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距离他这么近,他褐色的瞳孔,嘴唇的轮廓都清晰看见,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生气,而是面带微笑,笑得那么温柔,让我心慌意乱忘记回答他的问题。
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算了。我不会强迫你的,不过我很奇怪,你为什么要吻我的女朋友?他一边说一边离我更近,我已经听到了他的心跳声,闻到了男性身上特有的浓烈体味。我紧张地低下头,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感觉不妙,肺部已经出现了吱吱啦啦电流般的声响。我不能承受他的目光,它会刺激我哮喘发作,我要马上离开。但是我根本没有力气挪动脚步。
他突然用手指挑起了我的下巴,我不得不仰着头和他对视。你怎么了?为什么不敢看我?你在害羞吗?你真可爱啊,又跟踪我,又吻我的女朋友,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接吻啊?说完,他暧昧地笑了笑。
一块巨石逐渐压在气管上,快不能呼吸了,我已经说不话,只能用眼神恳求他,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吧!他并没有感受到我的意图,他的嘴唇慢慢向我覆盖下来,我的身体僵硬,视线开始模糊,身体里的黑洞在扩张。终于当我们的嘴唇即将吻合在一起的时候,呼吸断裂,身体抽搐,分泌物猛然喷射出来。他大叫一声使劲推开我,我重重地倒在地上,急促尖锐的呼吸声响起,像一个漏气的气球,我的脸被憋得一片通红,眼泪也被积压出来。我看见白色的塑料瓶已经从口袋里甩了出来落在他的脚边。我弓着身体艰难地伸出手臂,请你,请你,把它递给我!我吃力地对他说道。他惊恐的表情慢慢消失,你怎么了?他蹲下身体看着我。
求你……我的舌头也僵硬了,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手按着喉咙用急切、哀求的目光看着他。
他拾起塑料瓶在我眼前晃了晃,是这个,对吗?
我使劲点头。大脑嗡嗡作响,一个垂死者正吐出舌头。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他握着塑料瓶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是哮喘病吧?真是太新奇了,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哮喘病人发作,现在看到了,才知道电视上那些人演得都太假了。我说你怎么会得哮喘病的,真是可惜啊,这么美丽的一个女孩子。不过发作起来的时候却很可怕哦。
我想我快要死了,我的手臂已经垂落在地上,原本像海水一样澎湃的呼吸也逐渐停止,我的眼睛身不由己地凸了出来,这让我更清楚地看到他并没有要把瓶子还给我的意思,我倒在地上冷冷地看着他把瓶子装在自己的口袋里,他说,把这个东西送给我吧,我回去好好研究研究。他还用手拨弄了下我的嘴唇,你看你,本来是想和你接吻的,但是你却喷了我一脸的唾液,真倒霉啊!最后他带着一如既往如婴孩般天真无邪的笑容对我说,可怜的女孩,我走了,再见吧!他真的走了,像一匹斑马一样欢快地蹦跳而去。
我并没有死,虽然我无法解释我为什么没有死,实际上当我醒来后我才发现自己还活着。我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仔细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若无其事的回到了家里。趁家里没有人,我把阳台上的壁橱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到了一根粗重的铁棍,我拿着它往地面戳了戳,很结实,这绝对是个理想的工具,我抱着铁棍笑了起来。
和以前一样,凌晨三点二十分,我来到了楼下,严格的说并不完全一样,因为我的手里多了一个铁棍。自从我记事起,我就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力量的人,不能做任何剧烈和重体力活,但是今天我才明白,原来这些对我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比我预想的时间提前很多,我就完成了这项运动然后拖着铁棍回到了家里。躺在床上,身下的斑马还在奔跑,月光在墙壁上飞驰,这个晚上异常安静,没有任何声音惊起我的睡眠,我睡得非常香甜。
一觉醒来居然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感谢我的家人在我睡熟的十七个小时里面没有打搅我。我打开房门走到客厅里,爸爸妈妈和妹妹已经围在桌边开始吃饭了,我打了一个哈欠,神清气爽地盛了一碗饭在桌边坐下。
我给你交代的你记住没有?不要到处乱跑,听见了吗?妈妈正对妹妹说着。
妹妹噘着嘴巴说,哎呀,没有关系,我会注意的,我不是每天都很安全地回家了吗,哪有那么严重啊!
爸爸放下筷子瞪了妹妹一眼说,你别不当回事,你看今天早上不就有个锻炼身体的男孩掉进下水道里了嘛。
妈妈点点头说,就是,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还不知道能不能抢救过来,我看危险喽。
妹妹说,我昨天晚上下自习回来的时候,那个井盖还在的,怎么就不见了啊?
爸爸说,傻瓜,小偷都是半夜才去撬井盖的啊!说完,妈妈、妹妹和我都信服地点了点头。
又到了深夜,家人都已经安睡。我扯起身下的床单,把床下的矿泉水瓶子都放在上面拿到了洗手间。它们被丢在洁白的瓷砖地面上,我点着了打火机,塑料瓶已经全部融化了,那匹斑马带着身上灼破的黑洞还飞扬着蹄子奔跑,我耐心等待着,终于它慢慢地慢慢地从草原上消失。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孩。从此,每个凌晨四点,我都在熟睡之中。
那一年我十五岁,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2005年9月5日5:00
刊于《山花》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