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瓷瓷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7
|本章字节:9354字
那年我有多少岁呢?请原谅我不能准确地回忆起当时的年龄,并不是我过于衰老的原因,而是那段时光对我来说确实是模糊的,当时我已经休学在家,每天伴随我的是窗外黄了又绿,绿了又黄的树叶、书桌上慢慢流淌的水渍、天花板中吸附的各种声音还有门后落满灰尘的鞋子。我唯一清楚记得的是放在我上衣口袋里的一个塑料瓶子,它并没有什么特殊,没有五颜六色的包装或者你们所不能理解的气味,瓶子上方的按钮有些脏,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把它拿出来,对准自己张大的嘴巴,像一个吞子弹自杀的人一样,射击出一些潮湿的白雾,我能感觉到这些白雾沿着血红色柔软的呼吸道下滑的温度,那时候我像一个老旧的电风扇胸腔里正发出呼呼啦啦的咆哮声,飞沫和痰从身体里喷射出来溅在床单上,上面有一匹黑白花纹交错的斑马,它从来没有奔跑过,因为我不时溅落在它身上的各种分泌物让它的皮肤陈旧、溃烂。
开始我的身边会围着一群人,爸爸妈妈和妹妹,他们惊惶失措地在我身边尖叫或者走动,有人把手放在我的背部轻轻拍打着,他们认为这样可以帮助我缓解紧张,也许是有效的吧,破损的呼吸逐渐弥合,它们最终和谐地形成一条完美的弧线。再后来这些人就消失了,每当我呼吸开始急促而不得不蜷起身体的时候,我就能从门下的缝隙处看见他们移动的脚步,他们并没有停下来,妈妈起身去晾衣服,爸爸拿着一张报纸在客厅走动,而妹妹一定是合着电视机里的音乐跳起了健美操,只有我一个人听到这种声音,开始是短促的,尖锐的,最后就变成博大和深沉的,胃在痉挛,身体像出现了一个破洞,所有的气流从那个通风口被拉了出来,断断续续的声音,随着楼上的小女孩按下的破旧钢琴上的黑白键一起,尖锐而又失真。伴随着嘶哑的气流出现的是逐渐升起的白云,一块块贴在脑垂体上面,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的生命将会随着这一点点拼凑出来的没有颜色的底片一起消失。我和往常一样,在手指不能动弹之前掏出了白色的塑料瓶,张开嘴巴,对准射击,粘粘的白膜覆盖住体内如蜂窝煤一般细小的黑孔,一段正在演奏的蹩脚乐曲嘎然而止,我慢慢地抬起头,墙壁上正在剥落的绿色油漆重新清晰的回到视野中,汗水流到脚边,心里的磐石融解,一些碎屑依然堵在血管里,我只能抚着自己的胸膛缓慢地调整一团团黑烟从口腔里有规律地排出,等到呼吸完全正常,我才下床往窗户边走去,在桌上硕大的镜子反光没有照射到我之前我就使劲把它翻转了过来,不需要任何提示,我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并深深憎恶,被扭曲的五官和暴起的血管还没有复原,一张被恶魔侵占的面孔,它不应该属于一个少女。
我已经习惯这随时降临的哮喘病,像欣赏一朵罂粟花的盛开,它红色的花瓣慢慢绽开,拥簇着黑色丑陋的性器官,它们借此繁殖,从山麓间、土壤里,最终被移植到人们的身体中。窗外有一排樟树,往来的人们从树叶的缝隙处露出小小的脑袋和一小块白色的皮肤,他们和我的家里人一样,嗓门嘹亮,精力旺盛,每到这个仲夏季节就会从四面八方聚集在此,摇着蒲扇七嘴八舌地进行各种话题的交谈。我在楼上一扇黑暗的窗户下窃听,我扯着耳朵想收集他们所说的每条信息,然后等他们都散去后,我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把这些语音复制出来,它们一条条的播放,这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情,外界所有的变化通过扑捉的声音变得生机盎然起来,我借此证明自己没有缺席,只是通过自己的方式来感知到这个城市的搏动,因为你知道我的情况,我不可能亲自品尝这些变化,我对它们的新鲜气味过敏,我会因为激动而窒息死亡。
楼下的马路上有很多下水道井盖,妈妈经常会嘱咐妹妹要小心,这个城市里时不时会发生小孩掉入被窃走的井盖而丧生的悲剧。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但是我不会介意,因为她知道我是不会允许自己走太多的路,直至走到空荡荡的井盖里。现在他们已经习惯了我的自我保护能力,就像习惯了我的哮喘病,再没有人会大惊失色,紧张不安,一次次的危机只是种愚弄,最终我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这种小把戏连我自己都厌倦了,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没有什么可怕的,掏出塑料瓶,噗,就那么一下,一切就结束了。但是我还是小心地保护着自己,这可能是一种没有彻底脱离童真的习惯,有些幼稚和装腔作势。不过我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注意到井盖的,而是在一个月以前,在凌晨四点钟的时候,楼下的井盖突然发出响声,一个人的脚踏在了上面,那个人的力量可真大啊,他踩下的那脚居然在我脑子里回响了一天。此后的每天同样时间,这个声音就会出现,很快一个月过去了,它终于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曾趴在窗户边观察过,是一个穿白色运动服的男人在跑步,他从漆黑的夜幕中跑出来,虽然没有路灯和月色,但是他的身上还是固执地散发着微白色的光芒,他双臂有力地摆动着,昂着头目视前方,离我越来越近,最后他准确无误地一脚踏在井盖上,每次那种短暂的声音就会让我心悸,但是我并不讨厌这种声音,它所带来的是种奇异的亢奋。那个男人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他心无旁骛地继续向前奔跑着,越来越远,直至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我看不清他的相貌,也不知道他的年龄,他对我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我唯一熟悉的是他每天无意落在井盖上的那一脚,力量均衡,时间准确,听完后我就会死心塌地的进入睡梦中。
窗外飘着小雨,诊室里面有支气管的模型。什么平滑肌、粘膜、绒毛,上面被涂上一层红漆,这些模型像玩具一样被一个没有表情的医生随意拼装着,现在他又一一把它们拆散放在桌上,外面的雨没有征兆的突然停了下来,阳光一下子就跳进了房间里,水笼头里断断续续的水滴落在脏兮兮的白色洗手盆里,水面一层层地打开,光线浸泡其中,像盛装了一满盆黄金。
现在你明白了吧?这种疾病一点儿都不可怕,你一定会战胜它的!男医生对我说道。这是一句具有鼓励和宽慰性质的热情洋溢的话,我散乱的目光一下子汇聚在他脸上,但是他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连微笑都没有,他甚至没有和我对视,他低垂着眼睑看着地面,苍白的眼皮上布满柔嫩的蓝色血管。
哦,是吗?
我想我已经明白了。
他听到我的答复没有显示出满意或者不满意的表情,这句话对他并没有任何意义,他疲惫地拉开玻璃柜,把桌上的模型粗鲁地挨个塞进去。我不想惊动这个手指纤长,关节像木偶一样僵硬的医生,所以我没有说谢谢,就轻轻地走出了诊室。
走到门诊处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粉红色的身影,在我还没有来得及逃走前,她叫住了我“姐姐!”,我只有努力挤出一个笑脸走了过去。
又见到了你了,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啊!她的母亲拉着她的手站在一边笑盈盈地对我说。
嗯,是这样的吧。我看着那个穿粉红色裙子的小女孩说。
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她?我现在要去医生那里拿她的病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个年轻的母亲就松开了她的手往楼上跑去。
小女孩依偎在我脚边拉起了我的手,姐姐!她又叫了一声。
我叹了口气无奈地蹲下身体,你最近还好吗?
这可能是成年人才会理解的一句话,总之她没有理我,而是对我说,妈妈昨天给我买了一个玩具娃娃,有这么大。她使劲伸着瘦弱的手臂比划起来,爸爸还给我买了巧克力,等一会儿他还要来接我们,他要带我去公园玩……小孩子都是这样喋喋不休的吗?我看见她的嘴巴不停蠕动,唾液溅在我的手背上。我有些烦躁,她发病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脸色苍白,身体蜷成一团,像一条蟒蛇一样张大嘴巴吐着血红色的舌头。她还在说个不停,都是些父母带给她的琐碎的小幸福。我突然心生厌恶,这个孩子她懂什么啊,甜的发腻的表情,绘声绘色的描述,过期的奶油蛋糕已经长出了绿毛,散发着恶臭。
你知道吗?他们最终会抛弃你的,你要相信我。我紧握着小女孩的肩膀突然说道。
小女孩愣了一下,眼睛惊恐地瞪着我,可是只是那么一瞬,她又恢复了正常,又开始沉浸在自己的语言中。
他们最后会像丢垃圾一样把你丢掉,再也不要你了,他们会恨你,你是一个麻烦,你让他们活得不安心,你拿你的哮喘病不停折磨他们,相信我,他们不会有耐心再爱你的!我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堆话,小女孩终于安静下来,她呆呆地注视着我,五官开始丑陋地紧缩在一起,哇,一阵爆破音猛然在大厅上空炸开,周围的人都奇怪地看着我,我脸色涨红抛下小女孩快速往门外跑去,她的哭泣声咬着我的脚后跟,我已经忘记禁忌不停地奔跑。
这是什么地方?我终于停下脚步扶在墙边,呼吸声慢慢平缓下来,口腔里一股火辣辣的味道。我竟然还能奔跑,并且好像跑得很快,很远,可惜我来不及品味跑动中的轻盈感觉就已经停了下来,在这里我再也听不到小女孩的哭泣声,在我耳边响起的只是些笑声、说话声和关节扭动的声音。我打量了下四周,我来到了一个操场的外面,那些声音顺着铁栅栏流淌出来。我下意识地慢慢走进操场,绿色的草坪上站着十来个和我年龄相仿的人,有男有女,他们都穿着运动服,肌肉发达,脸上呈现着运动员特有的健康的黑红色。我在一个台阶上坐了下来,在我进来的时候他们就停止了交谈,目光投向同一个地方,我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在红色的跑道上站着一个穿白色背心短裤的男孩,他正在做高弹腿动作,他的身后是密不透风的金黄色帷幕,阳光越过他跳动的肩头落在我的眼里。这个男孩很快吸引了我的注意,因为他有一副非常匀称的身材,不论截取他身上哪个部位,紧绷的小腿、舒展的臂膀、抖动的锁骨,都让人赞叹不已,在他跑动的时候,这种特质更加突出。是的,他已经跑起来了,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离我越来越近,我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和结实的脚步声,他的胸膛在剧烈起伏,脸上呈现出纯洁的专注表情,全身上下散发着充满力量的光芒,头发迎着风的感觉、胸部的喘息、肌肉的疼痛,在他身上出现的变化我都感受到了。我不得不手抚着胸口,因为他开始加速,每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骨骼优美的凸起,有着雕像般的质感。
终于他跑到了终点,那群站在草坪上的人走上前围住了他。我踮起脚尖但是没有办法看见他,过了好一会儿,人群突然散开,然后三三两两地往我这边走来。我再次看见了他,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耷在前额,脸上挂着婴孩般天真无邪的笑容,他是在对身边的一个女孩微笑,那个女孩站在他的右边,他们的距离很紧。女孩也穿着运动服,个头很高,长腿,扎着马尾辫,走起路时弹性十足,头发在脑后得意地摆动。女孩把一瓶矿泉水递给他,他一边喝着一边和女孩笑谈着向我走来。已经很近了,我能看见他紧贴在胸膛的运动服上写着“体校”两个红字,在他们离我还有十米远的时候,我迅速低下了头,长发垂落在脸颊边,他们离我越来越近,我十指纠结不敢抬头,直到他们从我身边走过,我才小心翼翼地转身注视着他们的背影,我看见那个男孩后背上有一个红色的数字“13”,随着他的步伐,数字变得摇晃不定。
请你相信我,长期患病的人有种接近于超能力的敏感,因为与生俱来的残缺让我剩余的健康器官异常发达,比如我没有正常的呼吸但是上帝补偿在我的听觉上。虽然马路上很多人在行走,但是我依旧能分辨出男孩的脚步声,我并不是在跟踪他,而是他的脚步声让我觉得非常熟悉,我在哪里听见过这样的声音?好奇心促使我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他每一次落脚都具有力量,速度均衡,当他的脚落在地面上的时候,离我的记忆只差一步,但是当他抬起脚,我的大脑又变得一片空白,我拼命地搜索与他紧密相关的记忆,然而直到他和那个女孩消失在电影院门口的时候,我还是没能回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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