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为明天干杯(3)

作者: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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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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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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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632字

老人上下审视他几眼,操着浓浓的山西口音,向正厢房喊道:“雅红,有人找!”


“来了!”庄雅红轻步迎出,把廖凡带进她的房间,“我没说具体时间啊!真巧,谢副书记也说十点到。”


庄雅红洗杯泡茶时,廖凡迅速地打量着房间:褐色的地板,浅赭色的天花板,雪白的墙壁;一张铁床,被子折得整整齐齐;一张书桌,上面放着一沓书;屋子中间摆着一张小圆桌、几把圆凳。整个房间,整洁、舒适,还隐约有股淡淡的馨香。这一切,似乎都在不经意地显露主人的地位。廖凡想起自己那间低矮潮湿的旧房,顿时感到一阵压抑。


庄雅红给他泡上茶,端来一盘糖果,知道他要抽烟,又去给他找烟。


刚聊几句,外面传来谢副书记的声音。


“来了,我们过去。”庄雅红站起来,抚抚头发,看见廖凡手上夹着烟,立刻抢过把它闭熄,“我爸最讨厌小青年吸烟,看见了,印象不好。”


刹那,廖凡的心像被什么重重的一刺。压抑的感觉更强烈了,像电流击过,他竟有些战栗。


“我不想过去。”他生硬地说。


“怪怪的。是你的事啊!”庄雅红不满道。


廖凡放缓语调解释:“我们一起过去,显得有点冒失。你一个人去,效果好一些。”


庄雅红想想,同意了。她把一本书放在桌上,叫廖凡等她。


过了一会儿,庄雅红走进房间,脸上现着兴奋的红晕:“我把话题扯到你身上了,谢副书记对你反映很好,我爸也问得很仔细,看来大有希望。再等一下,我过去了。”说完,妩媚的一笑,风一样轻地飘出去了。


等待!在焦渴的等待中,每分每秒都像在无限地延长。还好,庄雅红放在桌上的,是市面少见的蓝“牡丹”香烟。这种烟,廖凡见过,但没抽过。有时,他也找同学分包烟抽,了不起是两毛七一包的“红芙蓉”。他一支接一支地抽起来。很快,房间漫起呛人的烟雾。


庄雅红推门进来,立刻皱起眉心,挥手在鼻前急扇:“熏死了!你不能少抽点?”廖凡发现,她虽然保持着微笑,眼里却多出一分沉重。


“没希望吧?”


“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坏。我们出去谈。”


院门外,庄雅红详细地讲了经过。她说,进华川塑料厂不可能,全是内部子女和关系户,名额已经满了;就这样,她爸手里还有二三十张条子,不知怎么给人解释;谢副书记倒是答应得很爽快,说力争推荐其他单位。


“力争?”廖凡大为失望。


“你不懂,搞政治工作的人,说话不能不留余地。谢副书记从不轻易许诺什么。他说力争,一定会尽力。”


“谢谢,太感谢了!”廖凡心灰意懒地说。庄雅红已经尽力了,纵然帮不到,也不能责怪人家。


“我们之间,还用客气吗?”庄雅红柔声说,“还有,我介绍你的优点时,恰好我爸去寝室吃药,你猜,谢副书记怎么问我?他问,我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说,还没见我这样赞赏过谁。”


“这……?”廖凡期期艾艾的。


庄雅红睁大澄澈的眼睛,直视着廖凡:“你说,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我没想过。”廖凡躲避开庄雅红的目光。她眼里的一泓春水,仿佛在汹涌,在澎湃,在一阵阵地冲击他那并不坚固的心堤……


庄雅红的眼神黯淡下来,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她很快恢复平静:“就这样,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黑色的小门,推开又被掩上。谛听着院里庄雅红远去的脚步声,廖凡若有所思,呆立着。他很难说清此刻的心情,欣喜、失落还是什么?他有种无名的兴奋,还有一种迷乱的躁动。他忽然觉得,他好像得到什么,又好像失去什么。



招工单位来了一批又一批。很快,省市所属集体企业招工结束了,区属集体企业开始招工。廖凡熟悉的社青中,只有雷志远和庄雅红进了华川塑料厂。一天,在办事处遇见庄雅红,她再三叮咛他沉住气,一定会有希望的。她说,谢副书记每次都重点推荐他。对方一听个人情况,都很满意,可一触及到家庭,就无法谈下去。


晚上,继母也告诉他,她找的熟人说,争取在区属企业想办法。这段时间,廖凡历经冰火两重天,时而兴奋,时而绝望,清秀的面容,也仿佛憔悴许多。父亲几次想打听情况,但话未出口,便变为沉重的叹息。他破例给廖凡买了两件圆领汗衫,说他经常出头露面,不能穿得太差。廖凡接过汗衫,激动地连连点头。他知道,这是父亲无声的安慰。


焦虑的期盼终于有了结果。居委会张主任通知他,区交通局招工办公室要见他,叫他明天上午九点,准时去办事处。这天夜里,不只廖凡,连父亲也没睡好。深夜时分,父亲轻步从里屋出来,廖凡还在灯下看书。他默默地给茶杯倒满水,把一包他平素抽的“锦竹”香烟放在桌上,又默默地离去。


第二天,提前十分钟,廖凡来到办事处。谢副书记把他叫到自己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都是区交通局的。负责人是个主任,四十出头,浓眉大眼,姓银,一个十分少见的姓。谢副书记作了介绍,说还有点事,拉上门走了。


“你就是廖凡?干脆,我们开门见山。我是卖坨坨肉出身的,不喜欢拐弯抹角。”银主任嫌热似的,捋起衬衣袖口,露出结实的小臂。见廖凡有些困惑,他笑起来,“小伙子,这是我们的行话。卖坨坨肉,就是搞装卸、抬杠棒。你的情况,我们全部清楚。两三天来,我们找了学校、居委会、派出所,办事处当然更不用说了。不是你的确表现很好,我们根本不敢招你。就这样,我们三个人,没人敢拍板。最后,为你的事,局领导专门开会研究。你要理解,你家里,毕竟有关、管、杀的嘛!……”


廖凡又是激动又是兴奋,连声感谢。


“小廖,我们还很落后,运输主要靠人拉背扛。你们年轻人来了,要好好干,今后就靠你们了。”一个剪齐耳短发的中年妇女,热情地鼓励道。


“就这样了。你把招工登记表填了,是咋样的,就咋填。后天上午八点,到医院体检。下周一,到区运输公司报到。”银主任信任地拍着廖凡的肩膀。


一切都像做梦,廖凡不敢相信地想。在梦中,黑暗在无尽地扩展,他在混沌中跌跌撞撞地奔跑;他前面,不是峻峭的陡壁,就是无底的深渊;天空中惊雷炸裂,狂雨如注;他竭尽全力跑着,不敢停步——因为,希望就在前面,哪怕浑身已经伤痕累累,哪怕他早已濒临绝望,每一秒钟都可能倒下;但是,最后的信念支撑着他,他拼命地挣扎着……突然,梦醒了,那噩梦中不堪忍受的一切,瞬间,成为模糊的过去。


这次招工,街道团支部的主要骨干,全都幸运地参加工作。廖凡单位较差,区运输公司下属修理厂。名为修理厂,其实是仅有十几个人的作坊,专门修理人力架架车和平板三轮车。廖凡很满足。到街道转移团组织关系时,雷志远建议,大家即将各赴征程,最后再搞一次活动——聚餐!庄雅红等纷纷赞成。张倩如来办理结婚证明,准备去西藏,也坚持要参加。


活动在“香风味”餐馆举行。相比以往,这次活动最为奢华。屏风隔出的雅间里,桌椅虽旧,但还算整洁。庄雅红、张倩如上午十点就到了,买来花生、瓜子,张罗着茶水,还破例准备了两包香烟。


人到齐后,雷志远拿出两瓶六十度的江津白酒,要男社青都喝。庄雅红不高兴地嘀咕:“又是烟又是酒,暮气沉沉的。”


雷志远坚持道:“今天情况特殊,我还有话要说。”


男的全都倒上白酒,女的则是茶水。卤鸡、熏兔等凉菜上来时,雷志远起身,激动地端起酒杯:


“第一杯酒,为我们三年的战斗友谊。三年了啊,转眼就过去了!艰难、辛酸、忙碌!……不管怎样,我们可以骄傲地说,我们没有虚度年华。来,干杯!”


他仰头一口喝干酒,然后给自己斟上,再依次检查谁未把酒喝完。


廖凡从没喝过酒。逢年过节时,父亲鼓励他喝几口,他不喝。在雷志远的催促下,他无奈,只得一口将酒干了。随着口腔的辛辣苦涩,心里也火烧烧的,他连忙端起茶杯喝水。


“不要喝了。”庄雅红坐在他旁边,关心地说。


“第二杯酒,祝大家在新的工作岗位上,继续革命,发扬光大,取得更多更好的成绩!”雷志远又干一杯。


见廖凡举酒欲干,庄雅红着急地抢过酒杯:“男女都一样,我也要喝。来,干杯!”她爽快地把一杯酒喝得干干净净。


雷志远不动声色:“你喝,可以。廖凡也得喝。你要代表,干脆把我们的都喝了。”他又给廖凡满上酒。


廖凡豪爽地端杯即干。第二杯酒下肚,好像不那么苦辣。不过,脑子有些发晕,心跳快了一些,脸也有点烧……


“第三杯酒,我宣布一个重大决定!”雷志远神色很平静,“我决定不去华川塑料厂,到街道棉纺生产组工作。昨天,街道党委已经正式接受我的请求。”


太令人惊愕了!华川塑料厂,如此令人神往而无法高攀的工作,他居然轻描淡写地放弃了,简直叫人不敢相信。大家七嘴八舌地追问起来。


“原因嘛,很简单。”雷志远动情地说,“棉纺组就十三四个婆婆大娘,不要说发展,工资都发不起。我在街道干了三年多,党委花了很多心血培养我,我能一走了之吗?我有什么权力,能把所谓的个人前途,凌驾于广大群众利益之上?我们应该像雷锋一样,到最艰苦的地方锻炼自己。”


大家议论起来。有的替他深深惋惜,有的提醒他不要一时冲动。宋菲家住义学巷。分去上班的蔬菜店,距她家只隔几间铺面,为此她很懊恼。她认真地问雷志远,能不能把华川厂名额换给她。卓仕明比廖凡大几岁,这次招在建筑队,世故地点头赞叹:“境界太高了,我们望尘莫及。惭愧,惭愧啊!”


廖凡大为诧异。以他对雷志远的了解,他断定,事情绝不那么简单,一定另有原因。


庄雅红悄悄的一拉廖凡:“别听他胡吹。街道有个团十大代表名额,只能从街道生产组推荐。他不去华川,是为这个名额。参加了团十大,还愁今后没有更好的前途?他城府很深,正在抓紧活动。”


廖凡恍然大悟,不由佩服雷志远的心计和魄力。


“来,把第三杯酒干了!”雷志远豪气万丈,又是一杯。


大家纷纷起身。张倩如也抢过酒杯,一口喝干。


五六杯酒后,廖凡感到,酒不那么难喝了——反而,一股浓郁的醇香,执着的在口里扩散,顺着食道,像要进入身体的每一根毛孔。他有种美妙至极的兴奋,抓起酒瓶又倒一杯。


忽然,张倩如醉眼蒙眬,伏在桌上哭了:“你们都留在锦都,只有我,后天要进西藏了。这一走,哪年哪月才能回来?”


庄雅红也喝得满脸通红。她一反往常的矜持,走到张倩如身边,怜爱地掏出手绢,帮她擦去泪水:“不哭,不哭,又不是见不着了。以后,我保证来西藏看你。说真的,我还真想参观布达拉宫嘞!”说着,她的眼眶也红了。


“不谈这些!过去的,已经成为过去。不管过去多么艰难,未来属于我们。来,为明天干杯!”廖凡醉意十足地站起来,抓着酒瓶摇晃着,高声说。此刻,他觉得大脑极度亢奋,血液像在燃烧,心情也似乎前所未有的舒畅;所有的人,看去也特别可爱、特别美;就连那些没有生命的桌子板凳、杯盘酒菜,也像幻化成一张张灿烂的笑脸……


“说得好!”雷志远激动的一拍桌子,差点把酒杯震在地上,“大家倒满。为我们的明天,干杯!”


一桌人全站起来。十一双眼睛里,蕴含着对未来无穷的憧憬和希望;十一个茶杯、酒杯参差不齐地碰在一起;十一个声音同声说:


“为了明天,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