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渔村落日图(1)

作者: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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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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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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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830字


对越自卫反击战开始后,纪永年特别关心战事进展。他找来资料,绘出中越边境地图,详尽地标出山川河流、城镇村庄、铁道公路、战略要地等。稍有闲暇,他就对着地图蹙眉沉思。每天,根据报纸公布的战况,他用红蓝铅笔勾出箭头,表示我军进攻方向和越军退却路线。见他如此认真,设计室老陈打趣道:“纪老师,好像你在指挥作战。”他专心注视着地图:“我是中国人!……”


三月中旬,对越作战胜利结束,解放军撤回境内。消息传来,纪永年兴奋地在办公室来回走着:“国威扬于四海,军魂彪炳史册!……”又遗憾地喃喃道,“再打几天,就到河内了……也好,也好!……”中午,他拉上老陈,非要请客庆贺。


竹编工艺厂旁平福巷,有几家小饭店。走进一家“不醉不归”饭馆,纪永年要了四个菜、五两白酒。他斟上酒,激动地端杯说:“为中国人再次打出国门,干杯!”


“再次?”老陈不解。


“对。抗美援朝、中印边界反击战,不都出了国门?再远点,甲午战争增援平壤、抗日战争中国远征军……”


“好了。”老陈急忙打断话,小心地四处望望,压低声音说,“为参加远征军,你吃了太多苦头,还是谨慎为好。”老陈今年四十二岁,日本投降时不到十岁。“文革”批斗纪永年,他第一次听到“远征军”这个名词。他对远征军不了解,只知道是一支国民党军队。


纪永年一怔,额心刀刻般几道皱痕,立刻痛苦地聚在一起。很快,他含笑舒开眉宇:“好,为自卫反击战胜利,干杯!”


“少喝点,你有高血压。”


“没关系。高兴。”


他俩举杯碰碰,一饮而尽。


几杯酒后,纪永年的话越来越少,最后,抚着酒杯陷入沉思。许久,他抬眼感慨万端道:“转眼,三十四年了!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那年,我们同驻印军会师,也是在国外,缅甸芒友。”


老陈同情地沉默着。


纪永年一九二〇年出生,德厚洋货店老板的独生子。一九四〇年,他放弃已读两年的大学美术设计专业,满腔热血,毅然从军,考入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锦都分校。因战事紧迫,一年多后,他提前毕业,派遣到云南怒江前线,任中国远征军二十集团军预二师少尉排长。远征军强渡怒江后,他随部队血战腾冲,横扫滇西,进军缅甸。一九四五年,预二师编制撤销,他回到锦都,在一家小报当美术编辑。新中国成立后,他在工艺美术公司搞设计。一九五七年,他发了几句牢骚,讥讽领导“大字不识几个,还想给米开朗琪罗当老师”。因他当过远征军军官,被定性为“历史反革命”,下放到竹编工艺厂改造。他被赶出单位宿舍,在米市街找了一间旧房住下。“文革”中,同样因为这段历史,他屡被揪斗。愤然中,他写了一首小诗:“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少时赴国难,壮年忧春秋。”被人揭发后,造反派说他恶毒攻击“文化大革命”,梦想复辟。二三十人冲到米市街,将他抓出来,现场批斗。造反派问:“你是不是国民党残渣余孽?”他回答:“我只知道抗日,打鬼子。”造反派又问:“那你咋不去延安?”他说:“去延安是抗日,到云南也是抗日。”这些话,激怒了造反派,说他狗胆包天,竟将共产党与国民党混为一谈。他们在他脖子上挂上煤灰桶,强迫他低头弯腰,两臂展开,名曰“坐飞机”。妻子杜苹英护着他,不顾一切地扑上来。造反派将她拖倒在地上,一板凳砸去,打断了右腿。那以后,他更加沉默,除了工作,从不与人多谈什么。老陈中专毕业分来竹编厂,敬佩他的专业水平,同他多少还能谈几句。


“往事哪堪回首!……”纪永年悲怆地将酒一口喝干。


“纪老师,不要想太多。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几个月了,右派已平反。给你落实政策,只是早晚的事。”老陈关切道。


纪永年郁郁地苦笑:“不只为我,更为那段历史。我们是打日本侵略者啊!滇西之战,远征军死伤二十万。进攻腾冲,两个多月时间,伤亡了两万多人。我那个排,倒下一半多……”


老陈默然。他不熟悉,也不关心那段历史。但他深知日本的侵略暴行,留给每个中国人的深深伤痛。他是土生土长的锦都人。他住的大院,曾经落下日本的炸弹,一死七伤,房屋被毁大半。至今说起,院里老人还愤怒不已。


“陈老师,叫我好找,原来你们在这儿!”随着唤声,设计室小张气喘吁吁地过来。走得太急,她脑后小辫子一扬一扬的。竹编厂设计室共三个人,纪永年、老陈和小张。纪永年名为接受监督改造,实际是设计室主心骨。


“有事?”老陈起身问。


“李厂长说要设计出口产品,很急,叫你们快回去。不是传达室孙师傅说,看见你们朝这边走的,我还找不到嘞。”


纪永年几口将酒喝完,结了账,随着老陈匆匆回厂。


厂长李伯成对纪永年非常客气,为他点上烟,又去沏茶,笑着问:“怎么,喝了点酒?”


“纪老师说,对越自卫反击战胜利了,要庆祝。”老陈答道。


“的确该庆祝。”李伯成赞同道,“前些年,我们勒紧裤带支援他们,人家反倒恩将仇报,挑起事端!——今天请你们来,是为出口产品的设计问题。”


李伯成讲了事情经过。中午,他接到外贸公司电话,一家日本公司,指名订购一批竹编工艺品,有瓷胎竹编花瓶、瓷胎竹编套壶、竹编屏风、竹丝扇等,总金额折合人民币三百多万元。日本方面强调,产品图案设计一定要有中国文化韵味,而且,两天内必须拿出八个设计稿,他们看了设计稿再签合同。为这笔业务,李伯成迅速作了安排:车间正在赶制样品;他已说服外贸公司,合同一签,先付百分之二十货款;银行方面也作了衔接,资金不够,凭合同可以贷款。


“三百多万!我们还没一次签过这么大的金额,够做大半年了。去年减亏,今年转盈,在此一举!”李伯成意气风发地说。他刚满三十六岁,当厂长不到两年,踌躇满志地正想做一番事业。他满脸含笑,“纪老师,时间紧,任务重,设计的事,只有你出山了。”


“我?”纪永年淡淡一笑,“我头上,还戴着历史反革命的帽子。”


“这个……”李伯成不以为然,“这么多年,谁不了解你?那天我到轻工局办事,胡副局长说,落实政策的事快了。纪老师,你要为全厂一百多人着想。大家的工资、加班费、奖金,都靠这笔订单了。”


纪永年沉吟着。


“纪老师,只有你才能胜任。”老陈诚挚地说,“需要我做啥,尽管吩咐。”


“那好,我接下这个任务。不过,我有个条件。”纪永年爽快地站起来。


“啥条件,说,我全部答应。”李伯成欣喜的一挥手。


“要体现中国文化韵味,就要有整体性。八个设计稿,要用全部用;不用,一个都不用。”


“这也算条件?”


“对!”纪永年格外郑重。


“好!”李伯成毫不犹豫。



吃过晚饭,同往日一样,纪永年将杜苹英扶上轮椅,推她出外透透新鲜空气。那年她的右腿被打断后,虽经多方治疗,始终无法痊愈,走路一瘸一瘸的,很是艰难。


纪永年缓缓地推着轮椅,来到东门大桥上。


“纪晓来信说,像你这种情况,她们那边已经开始落实政策,原来的待遇都要恢复,工资也要补发……”杜苹英絮絮叨叨地说,“她还是不习惯北方生活,想调回来。落实政策时,你最好给组织提一下。”纪晓是他们的独生女儿,师范学校毕业后,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分配在大凉山当小学教师。“文革”中,为了表明立场,她主动宣布,与家庭断绝关系,连结婚也不让父母知道。前几年,丈夫转业到天津,她跟着调去。现在,她的女儿已经五岁了。


纪永年心不在焉地应着,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府河。


平缓流淌的河水、似乎摇摇欲坠的吊脚楼、码头边戏水的小孩……这些熟悉的景致,渐渐在他眼里模糊。他想起强渡怒江那个晚上,那是他至死难忘的日子。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一日,夜幕深沉,江风呼号,波涛滚滚,千筏竞渡。远征军二十集团军六万将士,北从西浪渡口、南至双虹桥齐渡怒江,对固守高黎贡山、大垭口等处的日寇发起猛攻。那是何等雄壮慷慨的场景啊!他所在的第五团,冒着如注大雨,在山路上艰难地前进……


“给你说话,又在想啥了?”杜苹英略含责备地拉他衣袖。


“哦,厂里叫设计几个稿样,我在构思……”纪永年掩饰地笑笑。


回到家里,照顾杜苹英洗漱睡下,纪永年扭亮台灯,摊开画纸,开始考虑设计稿。


也许是对越反击战胜利带来的激动,也许是中午的白酒还在刺激神经,这批日本订货让他联想许多。他的思绪像断线的风筝,毫无目的地随风飘着。


他索性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小笔记本翻起来。这两年,他将还能回忆起的远征军的点滴经历,都记在笔记本上:刘心田,一营营长,进攻腾冲来凤山时左腹重伤,我将他背下战场……吴天富,湖南人,被抓壮丁当兵,我排二班长,打教堂时牺牲……范久太,云南人,我排三班士兵,巷战时牺牲……


他无法再看下去。攻克腾冲后,他专门去了热海大滚锅和大空山火山遗址。腾腾热气中,他久久地凝视着无尽喷涌的滚烫的泉水,突然领悟到,这不是温泉,而是中国人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这种精神可能藏得很深,但它一旦爆发,那炽热的潮浪,会摧毁淹没一切试图阻挠它的东西!……


像流星划过夜空,他蓦地来了灵感。仿佛什么东西闪烁着,由远及近,逐渐清晰。他点上烟,尽量平静下来,梳理着思路。片刻,他写下“渔村落日”几个字,开始构思图样。


第三天上午,纪永年交出设计稿:野渡横舟、牧笛斜吹、白雪寒梅、峡江如练、竹舍炊烟、平崖雨雾、渔村落日、古寺暮钟。李伯成看着稿样,高兴地说:“好!这批订单成了,一定重奖。你辛苦了,先休息休息。外贸公司和日本客人下午到,你也参加会谈。”


纪永年淡淡的一笑。



一辆上海牌轿车,平稳地驶进竹编工艺厂,停在办公楼前。李伯成率领几个厂领导,早已恭候多时。他们客气地将外贸公司魏科长、两个日本人和一个翻译迎上楼。这几年,竹编厂不乏外国客户前来选样订货,但如此大的金额,还是第一次。职工们三三两两地站在远处议论,脸上洋溢着欣喜,都盼望厂里拿下这笔订单。


纪永年步入样品厅时,两个日本人,正在专心致志地欣赏样品。李伯成介绍,矮胖的叫佐藤,瘦高个叫武田——佐藤的助手,又介绍纪永年是设计专家,所有的设计图样,都出自他一人之手。听完翻译,日本人冷淡地点点头,继续用日语谈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