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应海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8
|本章字节:11796字
贫穷与落后孪生,这里山道弯弯,交通闭塞,人们很难见到外面的世界。大多数的老人、小孩和妇女还没有见过汽车,说到火车和飞机,对他们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更落后的是这里的商品交易还处在以物易物阶段,有的人还不认识人民币的面额。每逢赶集日农民背着自产和自制的物品到几十里外换取他们急需的生活用品,辛辛苦苦、汗流浃背地背上一背篓萝卜才能换回一斤粗盐。草编(编制草帽的初级品)是这里的一种手工织品,家家户户的妇女都精于此道,麦杆是这种织品的原料,它们像爱护丝绵一样爱护着它,在此我们就可以找到这里烧柴短缺的一个原因。这里的妇女一有空就织草编,在开会时也干着这种活计,因为我未加制止,还受过大组长的批评。就这样妇女辛辛苦苦一年编出来的草编还换不到一件衣服的布料。
这里的落后在妇女身上有许多表现,前一章提到的“圆规体型”就是一种。“三寸金莲”是满清的遗物,自清朝灭亡后在这里存在了半个多世纪。如果是老年妇女,对此不难理解,难解的是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妇女相当一部分人也是这样。封建的思想仍然禁锢着它们,由此在家里她们把自己不当人,闹出一些笑话。我们访贫问苦进社员家的门前总是要先喊一声“屋里有什么人?”有回应才进门。有的妇女明明知道来人了,赶紧往屋里躲,有的站在院子里不应声也不开门,有的回答:“没有人。”为了使她们开窍回答有人,有过这样一段问答:“没人你是什么?”“我是屋里的。”“你是屋里的啥?”“我是屋里的做饭的。”“饭是人做的还是猫做的?”“是人做的。”“那你是不是人?”“是人。”
胆子大些的妇女才能对答。胆子小些的妇女说完一声“没有人”再也听不到声音。更奇怪的是这里的妇女只有乳名,没有学名,到老邻里之间还是称呼小名,她们的小名大多数是按出生时听到的动物的声音起的,叫鸡娃子、狗娃子的最多,叫猪娃子、猫娃子的也不少,还有叫喜鹊、老哇(乌鸦)的,还有什么牛蛋子、驴蛋子的等等。这里的妇女没文化。大人们不让女孩上学。因为她们都是“外姓人”,没有必要给她们做这种嫁衣裳。我工作的第三生产队据反映有封建包办买卖婚姻,经调查不是那种上纲上线的阶级斗争问题,而是一种落后的民俗,女孩子生下来就约定婆嫁,也并非童养媳,而是“娃娃亲”。
这里的妇女没有什么社会地位,被男人们当作做饭的工具,劳动的苦力,取乐的玩具和生娃娃的机器。我们还遇到过这样一个棘手的问题,住在这个生产队的前大队长,长期以来光棍一条子,和他的亲婶娘同居,生了一个男孩,和他长的很象,当时已经八岁了,和他以兄弟相称,社员们在反映他的“四不清”问题时也反映了他的这个伦理道德问题,但奇怪的是也有人给他说情,理由是“不然这门里就断后了。”我把这些问题向大组长做了汇报。
大组长是当地的中年人,谙熟这里的乡土人情和风俗习惯,很有社会生活经验,听了我的汇报先没有作回答和指示,而是讲了一个笑话故事,他说:从前有个富裕的书香人家养了一个傻儿子,骗取了个媳妇,丈人怀辱在心,不登女婿家的门,后来女儿生了孩子,觉得生米已成了熟饭,也就消了气,打算外孙周岁时来女婿家,这倒给咬文嚼字的亲家添了愁,为了不失他读书人家的体面,就给傻儿子教了几句接待应酬的话;你听着,记好了,你丈人来的那天你在门口等着,见面后就说:“岳父大人,请进!请进!”他要问我到那里去了,你就说:“吾父到山神庙里和老和尚下棋去了,早者归也,晚者和老和尚同宿也。”若问到我家的八仙桌,你就说:“乃吾父所造也!”“问到桌上的笔墨纸砚,你就说乃吾父心爱之物,用毕后借与他人。”问到墙上挂的画,你就说:“此乃吴道子神画也!”问到我家的牛马驴羊,你就说:“水草之物,何必问它乎!”。为了考验傻儿子的记性和接待能力,家里的其他人故意做了回避。只有书房炕上睡着孙子。老丈人到来,傻女婿彬彬有礼地说:“岳父大人,请进!请进!”老丈人觉的到底是书香人家,自己的女婿也不傻,满心欢喜地到了亲家的书房,一眼看见炕上睡着个人,就问傻子女婿:“炕上睡的何人?”傻子回答:“乃吾父所造也!”又问:“你母亲呢?”傻子回答:“我娘到山神庙里和老和尚下棋去了,早者归也,晚者和老和尚同宿也。”又问:“你媳妇呢?”又答:“乃吾父心爱之物。用毕后借与他人。”又问:“你父亲呢?”又答:“水草之物,何必问在乎!”傻子把父亲教给他的话阴差阳错的回答了老丈人,气得老丈人把傻女婿抽了一个耳光说:“你说的是什么话?”女婿还是傻乎乎地说:“此乃吴道子神画也!”。
我感到大组长讲的这个故事特别酸腐,但还是笑了,接着他对我说:“读书人就怕书呆子气。你们这些大学生还不了解社会,只是从书本上,从条条框框中看待和认识社会现象,实际的社会问题比书本上说的要复杂多,有的问题不能与政治挂钩,有的问题不能认真,比如我刚才讲的故事,如果认真起来你就会把我当坏人。男女关系问题,听起来天花乱坠,活龙活现,若有其事,查起来很难找到真凭实据,捉贼要捉赃,贼无赃,硬似钢;抓奸要抓双,奸无双,羞人颜,弄不好会出人命的。不要什么事情都往阶级斗争上拉,这里的农村缺少文化娱乐活动,天一黑男人拿女人取乐,偷鸡摸狗的事不少。你还年轻,人世间的这些事情你还不懂,历朝历代对这类事情都是民不举官不纠,除非有命案的,民举了才察一察,往往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如果上纲上线,阶级敌人就太多了,干部的作风问题最好不要过问,在运动中不搞这些问题。”大组长的这一课,轻松的化解了我以为棘手的问题,使我从书生意气中醒来,对社会问题的复杂性有了一些认识。
后来,我把这里贫穷落后的现象告诉了在山背后工作的老二,他用当地人说的歇后语说,你说的是“山坡上的碾盘——石画(实话);笼里的馒头——蒸的(真的)。”他工作的万家大队的情况更糟,他住在“七仙女”的家里,房东有七个女儿,一个比一个大一岁,都光着屁股,实在养活不起这么多孩子,成天愁眉苦脸,他进村后从来未见房东笑过,一个大男人家哭着央求给女儿找能吃饭的人家。穷到这样,他还是不见儿子不甘心,还想再生,过着越生越穷,越穷越生的恶性循环生活。
贫困的人们总希望有人来搭救他们。贫下中农听说这里要搞社教运动,他们天天期盼着工作组的到来。我们进村后不少人前来看我们,他们中有人说,土改时毛主席派人来领导他们斗地主,分田地,分胜利果实,那时他们扬眉吐气了一阵,之后的十四年来,上面再没有来过人,不知毛主席还不知道他们这里的情况,今天毛主席又派人来了,像土改工作组的样子,是三伏的风,久旱的雨,他们又有了希望。在此以前我们常唱《东方红》的歌曲,在这里我们才真正体会到歌词中“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的含义和穷苦人对毛主席的热爱。
工作组进村后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是扶贫救济。经过摸底排队后,除了地富家庭和个别中农户,这里的社员家家都得到了救济,他们像土改时分得胜利果实那样喜悦,运动后期组织退赔时,他们把这次运动比作第二次土改。救济工作的效果十分显着,之后群众就很快的发动起来了,在进村后的第十五天召开了一次忆苦思甜会,在会前我们对忆苦的人选再三叮咛,会上不要讲困难时期的苦难。三个人选中只有大队书记做到了,他在诉到旧社会的悲惨遭遇时泣不成声,把会场的气氛引入了悲痛和愤怒中,一个贫农积极分子高呼口号:“贫下中农团结起来!”“打倒万恶的旧社会!”“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一个老实巴结、苦大仇深的贫农诉完旧社会的苦后,却忘了工作组的叮咛,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痛哭流涕地诉说着他家在困难时期的遭遇;饿死了家人,大队、生产队的干部比国民党的保甲长还残忍。对此我又挨了大组长的一顿批评,说我会前没有把思想工作作好。
这里的人们虽然贫穷,但待人特别忠厚热情。我们白天和社员一起劳动,晚上开会,夜里还要看文件,写材料,通宵达旦地工作,累得有时起床翻不起身来,没几天身体就瘦了许多,大组长悄悄告诉我“悠着点”,社员们琢磨着给我们改变伙食,东借西欠,把自己舍不得吃存起来的吃的都拿出来,有的恨不得把身上的肉割下来让我们吃。当我们制止这样做时他们编了一个借工作组来吃饭,改善家里生活的理由。有的还说,不让我们吃饱吃好就是对不起毛主席。那个饱好的概念,也是远远的低于现在普通人家生活水平,也是尽到他们所能了。我相信,纯朴善良的农民不会编造理论,他们那“对不起毛主席”的话是出自内心的真诚。这里主要的口粮是高粱和攸麦,小麦很少,每家分到的小麦都十分有限,都是留到过年时吃,但不到腊月二十三日,各家的小麦全都吃光了,社员们还穷乐呵,说他们提前过年了。
说到这里,我特别不能忘记的是我的房东杨老汉和他的家人,他是村里第一个带头改善工作组伙食的人家,他们全家人给了我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千方百计的让我睡上热炕,夜里工作时他总是提醒我早点睡,有一夜他特意给我卷了两根草烟,放在我的煤油灯前,叫我抽根烟解解困,从那时起我学会了抽烟。我刚一病倒,房东大娘就到床头问我想吃啥?我说什么也不想吃,可是不一会就让她十八岁的女儿兰花端来热腾腾的细面条。我住在他家,兰花从来没有主动跟我说过话,她双手端着碗说:“组长起来吃点吧!”我实在是不想吃,但又盛情难却,起身接住了兰花手里的碗,碰着了兰花的手,兰花顿时有些脸红。我吃了那碗爽口的细面条,心里热乎乎的,好像病情好了许多。此后兰花一见我就脸红,后来和她家的人熟悉了,她见我也就退去了那份羞色,她三个月如一日的给我端水洗脸,在我和她父亲住的房子里洒水扫地,她就像我可亲的妹妹。一天晚上开完社员大会回来,房东大娘对我说,我看你棉衣的胳衬破了,今晚早点睡,我给缝一缝,在煤油灯下她一面给我缝补衣服,一面和我拉家常,我仿佛感到旁边坐的就是我的母亲。
杨老汉一家给了我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感觉,但遗憾的是我和杨老汉在一个炕上睡了近三个月的时间,就是没有把他发动起来,他给我谈的最多的是家禽家畜的习性和饲养的方法,地里庄稼播种收获的节令和生长期的各种特征,谈到运动中的问题时总是回避,直到我离开他家的头一天晚上,他才告诉我一个天大的秘密,他早年曾是大队书记家的长工,他说世事难料,地主变成了贫农,过去的地主不劳动享福,今天的书记不劳动还有救济。离开杨老汉家四十多年了,至今虽未再见过面,我的记忆中还留着他们和善可亲的面容,也清楚地记得那时规定住在社员家不交房费,我总是感到欠他们的太多太多。
除了杨老汉一家,还有一些憨厚、朴实、善良的面容也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中。在我离开和现李家大队的那天,不少大爷、大娘,有的拿着煮鸡蛋,炒大豆、脑豆,有的拿着鞋垫来给我送行,我刚出门时,一个大娘把我堵在门口,亲手把她刚刚编好的一顶草帽戴在我的头上说:“戴上它,下雨天大热天对我们就有念想。临别时有些大爷大娘眼泪汪汪。就在这一天,我的日记中有一段感叹,深深地铭记着和现李家大队父老乡亲们的深情厚谊。”
山间漂浮着袅袅炊烟,青青的麦苗儿洗刷着山坡苦愁的脸,在春风的吹拂下,远处层层梯田婆娑起舞,朵朵白云像轻柔的飘带,迎合着青山的欢乐,桃花杏花能否永驻?樱桃花愿你把爱情永远留在人间,不要嫌山沟里贫穷,这里也是一个温暖可爱的地方,这里的人民纯朴善良,这里的人民勤劳勇敢,他们会用甘甜的乳汁把你养育,他们会用辛勤的汗水把你浇灌。再见了,亲爱的父老乡亲,请你们不要流泪,请你们不要多心,我不会忘记你们,也不会远离你们,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还你们一个真诚。
在庄浪社教中还有一段反修宣传的插曲,期间我写了一篇题为《林中鸟》的杂文投入报社,但没有发表,回校后我把它让语文老师看了,他的评价是一篇好杂文,我把它保存到至今。从那时起老大哥变成了敌人,反对修正主义的斗争进行了二十五年,正如杨老汉说的那样“世事难料”,历史的沧桑又调整了中苏关系,那场斗争和文化大革命一起困惑了我们这一代人,今天我把这篇杂文抄录于此,作为亲历那段历史的一个见证。
《几个新节目》
同志!你喜欢看戏还是喜欢听故事,我这个人唱戏讲故事都有两下子,特别是讲故事是我的拿手好戏,前几天我看过几个新节目,那些小丑可滑稽了,要知怎样个滑稽法,且听我慢慢道来。
入话:
第一个节目:“最新的贡献”,演出者陶里地亚蒂同志。
你知道他老先生“贡献”了些什么?原来他本末倒置,丢掉马克思列宁主义学起“医”来了,老先生绞尽脑汁,研究了几年,研究出了一种密药方,那药方确实“神秘”,华佗不懂,李时珍不晓,偏有些不懂的人一看就高兴。你道这“药方”是干什么用的,原来老先生想用它来改造世界。他老先生可太聪明了,把伯恩思坦,考茨基、铁托用过的旧药,改了汤头美其名日“结构改革”。
第二个节目:“林中鸟。演出者多列士同志。”
多列士学鹦鹉最有本领,像极了,可以说是盖世闻名。有人说:“我们时代的性质变了”,他也说:“我们时代的性质变了”。有人说:“艾森豪威尔热爱和平”,“民族解放战争会引起世界大战”,他老先生也说“民族解放战争会引起世界大战”。学得像极了,还是一丝不苟。人云亦云,毫无主见,多的是鹦鹉学舌的本事,少的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原则性,这就是自称为“真正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的多列士高度的政治修养。
第三个节目:……
历史的舞台风云多变,政治家们的成功与失败都会写进历史,当愿少一些失误,多一些成事,更希望不要把老百姓的苦难忘记。今天的庄浪县当然和四十一年前大不一样,公路修进了山沟,县乡都有道路,水平梯田修的全国闻名,人民生活大有改善和提高,希望和现李家大队的父老乡亲们笑口常开。
在庄浪县生活了110天后踏上了归途,对这次社会生活的试步感触良多,回校后老二说系学生会办的壁报上还空着一块地方,让我作首诗写在上面,我写了:
千载难逢第一春,炉火熊熊炼丹心;
革命青年跟党走,放下架子当学生;
补上阶级教育课,同吃同住同劳动:
学得一身好本领,又红又专为人民:
这八句话在壁报上出现后,同学们纷纷议论说哪里像诗,只是喊了几句革命口号,不管大家怎么说,我总觉得还是表达了自己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