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应海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8
|本章字节:11206字
春来晚的一几六六年,大寒后的第二天是农历大年初一,元宵节立春。那时候提倡移风易俗,过革命化的春节。一些传统的年画,还有贴门神,闹社火等都被视为“四旧”,春联也和着时代的步伐,咏叹着春天的到来。春节传统的五天变成了三天,正月初四后,广大的农村相继投入了轰轰烈烈的农业学大寨运动。“5408”部队也紧跟形势,在春寒料峭中又分别被派往河东河西参加四清运动。我仍是河西支队的成员,具体的工作地点是武威的下双公社。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向白干事请假,允许我提前两天动身,并告诉我第三天到县委的招待所认领行李。
得到白干事的关照,我把行李捆好,在行李上面贴了一张名签,交给有关的负责人托运。其他零碎的生活用品,包括洗脸刷牙用具和几本书,还有一个写着我名字的文件袋装进了网兜,我提着它急急忙忙地去赶开往武威的火车。当时的兰州车站比较简陋,进站口和候车厅首尾两处,相距较远。我买了一张过路车车票,火车晚点了好几个钟头,后半夜过路车到达了兰州车站,乘车的人们排着长队,前拥后挤,我迷迷糊糊的跟在后面,上车后才想起没有提网兜,我向列车员报告,列车员详细询问了兜中的物品,然后告诉我,你不要着急,到下一站我们向兰州车站联系,到时候会有结果。这趟车过了河口站,列车员告诉我,你的兜没丢,已被兰州车站收存,择时到武威车站认领。我的网兜果然失而复得,此事使我想起那时纯朴的民风和“人民铁路为人民”的真情。
从六四年的暑假到六六年的残冬,期间有两个春节我都没有回家过年,这次虽是正月初六到家,还是有回家过年的心情,匆匆走进院内,一眼看到家门口“书香门第春常在,劳动人家勤有余”的春联与众不同,后来听说是敢于冒尖的李家干爹送的。我向家门口走来,门口卧的一条黄狗见我是生人,立身在原地吠叫,此时我看见门上挂着一把锁,还听到屋内有小孩的哭叫声,我断定哭叫的小孩是我不满三岁的弟弟宝宝,硬着头皮向窗口走来,和宝宝说话时,黄狗停止了吠叫,宝宝告诉我,妈妈到地里劳动去了。我安抚了宝宝几句,去找婶婶,来到靠近李家园子的河滩沿,看见全队的男女社员在那里平田整地,干得热火朝天,地头还插着几面红旗。还有一副“农业学大寨”的标语。这里原是一片砂石荒滩,社员们已把一大片垫上了厚厚的土层,队长和几个老农正在平整,规划着春播的品种。婶婶正在用架子车拉土。看到我高兴的停下了脚步,我急忙换下婶婶,我在前面拉,婶婶在后面推。很快地来到了队长和老农跟前,停车后我向队长和老农们问了好,队长对婶婶说“儿子来了,看把你高兴的,土不要倒了,赶紧回去吧!”我和婶婶还是把架子车上的土倒了。
在回家的路上,婶婶告诉我,家里吃粮还是紧张,爸爸在九条岭的车马店收集了一些店客吃剩的干馍,两个妹妹到九条岭背干馍去了,在那里还能吃顿饱饭,队里的劳动正月初四就开始了,队长抓的很紧,劳动的工分比平常高,就把宝宝锁到家里上工来了。回到家里婶婶赶紧给我做饭,这顿饭做的很快,也很简单。武威人的风俗过年不动刀,腊月三十日前蒸好馍,或擀好面条,再做一锅烩菜,过年就吃烩菜馍,烩菜面。婶婶把烩菜热好,刚把煮好的长面捞进碗里,两个妹妹从九条岭回来了,看到她俩风尘仆仆的样子,已经是饿了,我说让她俩先吃。婶婶说长面就这一把了,还是你先吃,让她俩吃干馍泡菜。我知道扭不过婶婶,我在武威城里上学时,婶婶把饭做好,不管妹妹们饿的怎样闹腾,总是等我回来才开饭,于是把长面给宝宝捞了几条就开始吃了,这是从一九五八年以来,我第一次吃到的有家乡年味的饭菜。
吃完这顿饭天已经黑了,哭叫了一天的宝宝和两个旅途劳累的妹妹,钻进被窝就很快的睡了。在煤油灯下我和婶婶拉起了家常,婶婶说的最多的是我的终身大事。听说我还没有处上女朋友,就拿出好几张农村姑娘的照片给我看,让我挑,说看上那个明天就告诉介绍人,约个时间见面。娘愁儿妻,儿愁母葬。我知道婶婶的苦心,也曾考虑再三,不能找不带粮票和伙食费的对象,避免给后来的家庭生活造成麻烦,以刚参加工作,响应晚婚号召为由,拒绝了婶婶的好意。然而婶婶还是语重心长地说:“今年你都二十六了,村里和你年龄一样大的小伙子都结婚了,都抱上了娃娃,你还想晚到什么时候;你不结婚,人家会看我和你爸爸的笑话,说后爹后娘不给儿子娶媳妇,这几年我和你爸爸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心里不是滋味。”听了婶婶说的这些话,我有了一种后爹后娘难当的感觉,宽慰婶婶说:“不要听他们说的这些,我和他们不一样,不愁找不上对象,找个农村的,放在家里的好处也是你的一个帮手,如果婆媳之间发生矛盾,那些闲话就更难听了。我是你从小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对你没有二心,说个媳妇留在你身边,很难保证她对你孝敬和孝顺,如果闹腾起来,会使你里外难做人,也使我不会安心。我已拿定主意不在家乡找。你不要发愁,我会有一天领着媳妇来看你。”婶婶听了我的这些话笑了,并说:“那就由你吧!不过明天一定要到九条岭去看你爸爸。”回家第一事是先去看爸爸,然后再去看舅舅和姑姑,这是婶婶早就给我定的规矩,自我离开兰州到爸爸退休,我一直是这样做的。
正月初八工作队进村,我按约定的时间到县委的招待所认领行李,管行李的人问我叫什么名字,报了姓名后他又问我你是不是沙河沟吴家的外甥,我说是的,我的大舅叫吴泽丰、小舅叫吴泽南。之后此人高兴地自报了家门,说他姓徐,是我的姨夫,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我还有个姨夫。他非常热情地把我领到他的办公室,给我倒了一杯开水,然后叙起了亲情关系。他说我的外婆生了两个女儿,两人张得一模一样,大女儿是我母亲,二女儿是他的前妻,妹妹比姐姐死的还早,没有留下后代,所以吴家只有我这个外甥。他还说你长相好像和你母亲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见到了我就像见到了他的前妻。
工作队进村后,我被分配到公社所在地的下双大队,先被派往距公社很近的东巷生产队当了该队工作组的小组长,还兼管大队共青团的整团。最初我的属下一男一女两个兵,男的是毕业于北京大学的甘待生,他会识谱唱歌,嗓子也很好,开社员会时他先教唱歌。青年人对他特别喜欢,他教的那首忆苦思甜的歌至今我还记忆犹新:
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止不住的心酸泪挂在胸。
不忘那一年,爹爹病在床,地主逼他做长工,狗腿子一大帮;说我们欠他的债,又说欠他的粮,强盗狠心,强盗狠心抢走了我的娘。
这首歌唱起来悲切感人,在运动初期发动群众工作上起了很好的效应,在开忆苦思甜会时唱这首歌,很能把人的情绪调动起来,有的社员唱这首歌时眼眶里还衔着泪珠。
我属下的“女兵”也是一个人才,毕业于音乐学院,分配到歌剧团搞琵琶演奏。那些年文艺界被搞得威信扫地,这方面的人才也是四零五散,这个女同志姓赵,实际上是特意被送到这里来进行锻炼改造的。她的思想包袱很重,喜怒无常,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北大的那个“甘待生”说她的情绪像大陆性气候,于是给她起了个外号叫“赵大陆”,她也毫不在乎。一天“赵大陆”病了,我和那个北大的甘待生去看她。房东家的人都出去了,只有她一人在住房,我俩一进庄门就听到轻轻的琵琶声,“弦弦掩仰声声思,似诉平常不得志。”我俩走进她的住房,她惊慌地放下琵琶说:“坏了!坏了!”我还以为是琵琶坏了,就问她哪里坏了?她又说:“哪里也没坏。”北大甘待生接着说:“那你继续弹我们听。”赵大陆说:“再弹我回去就不好交代了,来的时候,领导再三强调,下乡谁也不许带乐器,谁违犯了纪律就处分谁,可弹琵琶的人都知道,一日不弹一日生,下乡半年多不弹,回去就不会弹了,今天这事被你们发现了,你们一定要替我保密,千万不能传出去。”我俩都说:“一定要保密,你再弹一曲”。“赵大陆”只是不肯。打倒四人帮后,文艺界迎来了百花齐放的春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兰州遇到了“赵大陆”,她请我到她家里作客,好像她欠了我的琴声,特意给我弹奏了一首琵琶曲,她的丈夫把自己亲手制作的几个小提琴展示给我看。
后来这两个人都调走了,东巷队就只剩下了我一个光杆司令。这是我第四次参加四清运动,虽然有前三次工作经验,但一个人搞一个生产队,又有新任务,实在是力不从心。白天和社员一起出工劳动,在田间低头调查了解情况:晚上有时开会,有时走门串户,访贫问苦,没个定时的睡觉时间,累得我体重下降到九十多斤,早上起床连身子都翻不起来。工作的担子压在我身上,我只有咬紧牙关工作。东巷队有三十多户人家,在不长的时间内我基本上摸清了各家的情况,虽然争取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但工作纪律的要求并不是无话不说,当他们问我的情况时,我总是有些隐瞒。一次在一个姓王的前生产队长家吃饭时,她问我是那里的朱家,我说是东门外的朱家,他说:东门外的朱涛是他的亲舅舅,朱涛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那个亲妹妹嫁到了徐家,那个收养的妹妹嫁到了自家,朱涛的姐姐是他的母亲,舅舅在世时来下双寨看戏,骑着高骡子大马,就住在我们家中,自我母亲和舅舅死后再没有和朱家走动,也不知道舅舅的后代们现在是什么情况。我听他说的有鼻子有眼,像是一门亲戚,我又不敢相认。那个阶段,人们的神经都比较敏感,我之所以不敢相认,是工作的要求,因为他也是清查的对象,万一传出去对自己、对工作都会带来麻烦。于是我对他说,我听说过东门上的朱涛,但我和他们不是一家。为了打岔,我和他的小孩开起了玩笑,我问小孩你爸你妈姓啥?小孩回答姓王、姓周。我接着问你姓啥?小孩回答姓王。我又问你是谁生的?小孩回答是我妈生的。我说你是你妈生的为什么不姓周而姓王?你快去问你妈是不是把姓搞错了。小孩果然去问他妈,他妈只是笑,不作回答,他又问他爸,他爸说,我也说不清楚。小孩的天真烂漫,显示着人性的本质的善良和纯朴。而大人们往往是弄虚作假,掩盖着事物本来的面貌。
这一年武威的四清运动增加了一项补划阶级成分的内容,就是重点清查在土改时划定的富裕中农,这个成分在地富和贫下中农之间是一个中间阶层。按照阶级斗争扩大化的理论,这个阶层非常危险,他们左右摇摆,兴风作浪,威胁着贫下中农在农村的权力和地位;这个阶层中的有些人可能是土改时漏划的地主、富农,是隐藏的阶级敌人,这次运动中要把他们揪出来,戴上帽子,由贫下中农管制改造,对他们实行群众专政。
东巷队有一户外号叫“赵元帅”的富裕中农,有五个儿子,除了最小的儿子在家劳动外,其余的四个儿子都在外面工作,是远近有名的富裕人家,由于他的大儿子是县政府的一个科长,也使他在当地名声显赫。但他性情孤傲,吝啬无比,对人冷漠无情,社员有急困向他借钱时,他总是一毛不拔,甚至见死不救,有些人对他怀恨在心。尤其是他那张嘴“帅气”十足,说话不把门的嘴,想说啥就说啥,常对青年人冷言冷语,甚至讽刺青年人学习毛主席着作,青年人也对他十分不满。社员们纷纷反映他解放前雇佣过长工、短工,有些激进的青年说他不是漏划地主,也是现行反革命。但补划阶级成分有具体的政策,不是谁说个啥就是啥。
土改时,中国的农村的人群被划分为若干阶层,大体上分为剥削阶层,劳动者阶层和被剥削阶层。剥削阶层中有:地主,地主又被分为普通地主、开明地主、恶霸地主、反动地主、二地主和破产地主;富农,富农又被分为普通富农和反动富农;还有小土地出租,小手工业者等。劳动者阶层中有:中农、富裕中农、下中农、小手工业者、自由职业者等。被剥削阶层中有:雇农、贫农、工人和游民等,游民被称为流氓无产者。以上这些阶级的划定,当时的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关于划分农村阶级成分的决定》中都有明确的界定。按照中央的政策,土改运动取得了伟大的胜利,极大地解放了中国农村的生产力,也为保卫诞生不久的共和国的人民民主政权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而后明确贫下中农是依靠的阶级和阶层,中农是团结的对象,属于劳动者阶层的富裕中农的地位始终在动摇,党的政策把他们列为争取的对象。在四清运动中,中央的有关文件又重申了对富裕中农的政策,明确界定“富裕中农是中农的一部分,生活状况在普通中农以上,一般对别人有轻微的剥削,其剥削收入的分量,以不超过其全家一年总收入的百分之十五为限度”;“在某些情形下,剥削收入虽超过全家一年总收入的百分之十五,但不超过百分之三十,而群众不反对者,仍以富裕中农论。”同时指出“富裕中农的利益应与一般中农得到同等保护。”这就是说,使富裕中农成为朋友还是敌人的重要依据是剥削量,另一个条件是群众意见。“赵元帅”到底应该补划什么阶级成分,需要重新调查取证,计算他的剥削量,同时要参考他的现实表现和群众对他的反映。
根据群众的检举揭发和他本人的交代,我基本上掌握了“赵元帅”曾经雇佣过长工、短工的名单,这些人大都在别的公社,我骑着自行车到远离下双的地方去寻找他们,进行调查取证。取证由本人自述,我作记录,内容是雇工的自然状况,其中包括姓名、性别、年龄、住址,阶级成分、何时雇佣、雇佣的期限和受雇时的待遇,有无打骂和虐待情况等。每份取证还要到证明人所在地的生产大队和公社进行旁证,这两处签署的意见大同小异,或日“情况属实,仅供参考”。最后一个取证的是我了解到的“赵元帅”长期雇佣的唯一长工。家住在四坝公社北面的一个村庄。这里是一个鸡鸣三县的地方,邻近的永昌、民勤县的人家也能听到这里的狗叫,这个村庄临近戈壁沙漠,常常遭到风沙的侵袭,农民生活十分艰难。就在我返回的路上刮起了大风,沙尘飞扬,天昏地暗,在狂风的席卷下,我骑在着自行车上左右摇摆,有好几次被大风吹倒,一次还差点栽进路边的深沟,无奈之下,我只好推着自行车步履艰难地前行,来到大队和公社搞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