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8
|本章字节:8082字
我早就想好了,碰到头戴钢盔、鼻子下面长小胡子的人就跑,跑不掉就想办法躲起来,横竖不能让他们抓住了,他们可比“炮兵团”坏得多。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妈突然说我们要疏散下放回老家了。幸福来得太突然,我呆呆地坐在那里,眼泪淌到脸上都不知道。做梦都没想到啊!毛主席让反革命的家人也疏散下放了,更没想到毛主席让我们疏散下放的地方是老家栗山岭。爸爸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起过栗山岭,那里有各种各样的果树,鸟儿蹿上蹿下的不怕人,就连小孩沾在嘴巴上的饭它们都敢飞过来吃了。离栗山岭不远的山里有野鸡、野兔、野猪,春天漫山遍野都是花儿和竹笋,夏天有菌子,有吃不完的野果,到了秋天能吃的东西就更多了。哦!栗山岭还有一条资江,在地图上能看到,爸爸说资江的“资”是资本家的“资”,涨水的时候在岸上就捡得到鱼。资本家像地主一样有钱,这事老师说过,栗山岭的江为什么要取名叫资江呢?我想它一定是江中的地主,因为是地主,鱼儿多得装不下了,所以它们只好跑到岸上来。激动啊!我拉开门就往外面跑,我要告诉院子里所有的人,我们要回老家栗山岭去了。
在楼梯口,我意外地碰到陈小小,怪的是今天我不像平时那样恨她了,还冲她笑了一下,对她说:“我们就要疏散下放回老家栗山岭去了,我爸爸说栗山岭漫山遍野都长着水果,野兔、野鸡、野猪就在家门口走来走去,想吃什么捉来杀了就吃。还有,栗山岭有条资江,它是江中的地主,鱼儿多得不得了,力气小的经常被挤到岸上来,想吃鱼只管到江边去捡。”陈小小一直用眼睛斜斜地看着我,最后吐出两个字:“吹牛!”陈小小这么说我并不生气,爸爸当初说的时候我也不信,是后来问了爸爸很多遍后我才相信的。我咬住下唇盯住陈小小,想说点大家都知道又没有经历过的事,于是说:“妈妈说我们是坐火车回老家去,就是小人书上的那种火车。”陈小小哼了一声,说:“坐火车有什么稀奇的?我妈早就带我坐过了,我们坐的火车比小人书上的火车大得多,站在车头根本看不到它的尾巴。而且,火车上的列车员会用小推车推着好多吃的东西,你想吃什么就能买到什么。”我从没坐过火车,所以拿不准我们要坐的火车是种什么样的火车,尽管如此,我不想在陈小小面前认输,便说:“我妈妈说了,我们坐的火车也看不到尾巴,火车上也有吃不完的东西。”陈小小又哼了一声,扁扁嘴。
无可奈何地看着陈小小,我脱口说出一件自己根本没有想好的事:“我妈妈还说,栗山岭没有文化大革命,也没有坏蛋,就像仙人住的地方一样。”陈小小仰头大笑起来,问我:“你们家是好人你爸爸会被拉去游街吗?还吹牛说是仙人住的地方呢!只怕全世界的坏蛋都下放到那地方去了!”我的脸热了,万幸过道里的灯不太亮。看了一眼陈小小,我垂下了头,只要别人说到爸爸的事我就说不出话来了。星期天一大早,二姐就去排队买肉了,说要把家里的肉票全部买光。回来后妈妈就和她一起忙碌开了。她们把一部分肉红烧,另一部分做成千张肉,说这样能多吃几天。想着今天有肉吃,我和妹妹高兴得在家里蹿来蹿去,就连楼都不肯下去了。三点多钟,妈妈给我们换上干净的衣服,把做好的肉全装进饭盒,说带我们去看爸爸。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这些肉又不是做给我们吃的。我们很少吃肉,一到星期天妈妈就给爸爸送肉去,说他身体不好得补充营养。今天买了这么多肉,又要回老家了,我以为妈妈会给我们吃一点,没想到最后肉还是要给爸爸送去。
看着装在饭盒里的肉,我很难过,是肚子很饿的时候那种空空的难过,真奇怪爸爸一个人怎么吃得完这么多肉呢?这样想着,我话都不想说了,老想掉泪,直到远远地看到厂大门我才想起爸爸。厂里经常把反革命拉出来游街,二姐一听说厂里要出来游行就不让我们出门了,连窗帘都拉得紧紧的,所以半年多来我从没见过爸爸。没见过爸爸游街,我见过别的反革命游街,他们的手被捆着,脸抹得黑黑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写满他们罪状的大铁牌,头戴一个比我还高的尖帽子,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坏蛋。丢人啊!想想这些我就觉得丢人,便脱下衣服包住头。妈妈看了我一眼,很奇怪地问:“你把头裹住干什么?”我说:“太热了,我用衣服遮遮太阳。”妈妈说:“一路都是树,你哪里晒到太阳了?还不快把衣服拿下来穿好,看看你哪有一点姑娘的样子。”我不再吱声,只是把衣服更紧地裹住,心里打定主意就是不把头露出来。
妈妈又说了几句还伸手拉了拉,但她拉得动我紧裹的衣服吗?我已经想好了,如果妈妈扯掉我顶在头上的衣服,我就脱下另一件套上去,她如果又扯掉我就再脱,妈妈总不好意思叫我光着身子去见爸爸吧?厂里的反革命关在厂大门旁边的牛棚里,进大门后往左拐,走进一道小门后,木房子里关的就全是坏蛋了。怕人看到,我低垂着眼帘走进厂大门,一个左拐,快步就向那道小门走去。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站住!你们要干什么去?”就像一个炸雷在头顶上炸开,我一下就站住了,呆若木鸡。妈妈说话了,对那喊话的人说:“我们就要回老家了,今天带着孩子来给她爸爸看看,顺便给他送点吃的东西。”那人依旧凶巴巴地说:“把东西拿过来检查!”妈妈牵着我们走进值班室。里面有个歪戴军帽的男人,他手里拿着杆枪,右手食指就放在枪的扳机上。我腿一软,绊了一下,一把抓住妈妈才没有跪到地上。吓人哦!刚才我若撒腿就跑肯定会被他一枪打得趴在地上了,电影上逃跑的人就是这样被打死的。
他挨个地打开饭盒,仔细地去看,最后问妈妈:“你有没有往里面投毒?”妈妈一听眼睛就红了,哽咽道:“这样的话你怎么说得出口呢?他是我丈夫,是孩子的爸爸啊!我做得出那样的事吗?”正说到这里,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突然从窗口伸了个头进来,他冲着我们嘻嘻地笑,手舞足蹈地说:“你们忘了这个世界吗……”我惊讶极了,瞪大了眼睛,那张脸一闪不见了。眨眼的工夫,他出现在门口,还是那么嘻嘻地笑着问我们:“你们忘了这个世界吗?”背枪的男人生气了,冲他大吼了一声:“你再来捣蛋老子就把你关起来!”那个男人嘻嘻地笑着走开了,边走边说:“你们忘了这个世界吗?你们忘了这个世界吗?……”背枪的男人向门外摆了一下头,说:“你看看,一个星期内疯了一个,自杀了一个,还不知接下来这些牛鬼蛇神要干什么呢,我们不得不提高警惕啊!”说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那个疯子,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人一向清高得很,总把自己留洋的事挂在嘴上,以为喝了几天洋墨水就高人一等,谁能想到进牛棚不到一个星期就变成这副模样。
说来呀,文化人都他妈的外强中干,要让他醒过来看看自己这副德行,只看他怎么往裤裆里钻!”妈妈没有应他的话,她盖起饭盒,拉起我和妹妹的手,一声不响地跟在背枪男人的身后往牛棚走去。我悄悄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大门口空空的,只有远处那个疯子在嘻嘻地笑,我赶快把衣服拿下来穿到身上。背枪的男人在牛棚前站住了,他扯开嗓门叫了一声爸爸的名字,一会儿小门里便伸出一张黑亮黑亮的脸,竟是爸爸。我脑袋轰的一声,浑身开始冒汗,如果能变成只小虫,我肯定会一下蹿到天上去。背枪的男人走了,妈妈有些不高兴地对爸爸说:“你不会洗洗脸吗?是不是这样好看?”爸爸说:“刚游行回来,要洗也得拿汽油先擦去油漆,这脸才洗得干净。唉,有时真是不想洗了,今天洗了明天又刷上,汽油用多了脸上到处都裂开血口,痛得夜里眼睛都闭不上。”妈妈说:“我不是给你送来些凡士林了吗?记着每天擦擦,这脸会开裂吗?”爸爸说:“哪天没擦?擦来擦去那凡士林像是不管用了。
”顿了一下,爸爸问:“孩子的转学手续办好了没有?”妈妈说:“马上就要走了,那么大的事我怎么忘得了呢?”看着妈妈手里的饭盒,爸爸接着问:“今天你又送些什么东西来?”妈妈说:“给做了点红烧肉和千张肉,水收得很干,可以多吃几天,以后我们不在昆明,你只有自己照顾自己了。”爸爸很不高兴地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老给我送肉,孩子们正在长身体需要营养!”妈妈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家里还有呢!”妈妈明明把肉全都带来了,为什么要说家里还有?我说:“家里根本没有肉了!二姐早上买回来的肉全装在这两个大饭盒里了。”妈妈瞪了我一眼。爸爸蹲下来,摸摸我的脸,又摸摸妹妹的脸,问我:“期末考试成绩怎么样?”真不想回答他,但我还是说:“语文算术都是优。”爸爸说:“很好,回老家去要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爸爸的脸离我很近,我定定地看着他,那黑黑的脸上真有许多裂开的红口子呢!仿佛看到爸爸被人用绳子捆着去游街的样子,我伤心地说:“爸爸,你为什么要去反革命呢?院子的小朋友们因为这事都不跟我玩了,他们还打我。
去学校上课我怕被拉到讲台上斗,一听到下课铃响就跑到操场边站着,等上课铃响了才敢跟着老师走进教室。前段时间天冷,回到教室手冻得笔都握不住了,要伸到肚子上焐老半天才能写字,要不然写着写着铅笔会掉到桌子上,而且写出来的字歪歪倒倒的很难看。”爸爸看着我,眼里噙满泪水,他飞快垂下头去,眼泪一串一串地滚落到地上。妈妈对爸爸说了些家里的事,又交代他要注意些什么,可爸爸一直低着头什么话都不说。没有办法,妈妈只得带着我们离开。一脚跨出厂大门,妈妈反手一耳光就扇到我脸上。
她重重地在我背上扭了一把,恨恨地说:“马上要回老家了,今天带你们来跟爸爸道别,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让爸爸难过?真没有良心啊!爸爸一直很喜欢你,含着怕你化了捧着怕你掉了,你对人怎么就没有一点感恩之心呢?”我哭着大声地嚷嚷道:“我说的全是真话,又没有骗他,院子里的小朋友不但不跟我玩还用石头打我,还往我身上吐口水。去到学校我老担心同学们知道爸爸的事,更怕他们像院子里的人一样不理我打我,老师讲课都听不进去了,如果爸爸不反革命我用得着去怕谁吗?”妈妈看着我,眼睛慢慢地红了,突然,她一个转身快步离去。我和妹妹一路小跑,妈妈越走越快,我和妹妹气喘吁吁。等跑到家,我两条腿全软了,差点一下跪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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