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8
|本章字节:7322字
第二天一早,迷迷糊糊的,我一个翻身手甩到旁边的枕头上,空的。我摸了一下,旁边的枕头上真是空的,慌忙睁开眼睛,空荡荡的大床上只躺着我一个人了。套上鞋子跑出去一看,家里没有人了,对面伯娘家也锁上了门,妈妈今天竟忘了叫我去上课。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家里还是第一次,我害怕极了,便不由自主地叫了声妈妈。声音很空,听着一点都不像我平时说话。忽然,我想起了爷爷的黑漆大棺材,魂都吓掉了,冲进里屋抱起衣服就跑了出去。在门前的空地上,我把衣服裤子鞋子穿好,然后躲到红叶子树后面撒泡尿,披头散发地向学校跑去。远远地,我就见学校的小操场上站满了人,学校后面的山上也到处是人,难道今天不上课了?一口气跑到操场上,我急急忙忙地在人群中寻找班上的同学,没想到有人在后面拉了我一下,回头一看是卿汉禾。我反过来一把拉住他问:“大家都跑出来干什么?”卿汉禾兴高采烈地说:“毛小六的爹爹刚从城里开会回来,今日组织大家搞文化大革命,就在学堂开忆苦思甜大会,还要煮野菜呷咧。我到处找你,还当今日你不到学堂上课了。”我埋怨道:“妈妈忘记叫我起床了,刚才要不是我自己醒过来,那今天野菜都吃不到了。
”离开卿汉禾后,我就往学校后面跑,那里烟雾腾腾的,有四口大锅在烧水。堂哥和一个老师在高声地指挥着大家把扯来的野菜运往井边,见我过去,堂哥问:“你来这里干什么?”我说:“扯野菜。”堂哥严肃地说:“不行,有些草有毒,你把它当野菜采了吃进去会出事的。”一听这话我就害怕了,是怕我扯的毒草最后舀到自己碗里,到时候自己把自己毒死了怪谁去?哥哥就是想替我报仇都找不到凶手啊!往山上看了一眼,我问堂哥:“那你说我可以干什么?总不能大家都忙就我一个人闲着呀?”堂哥说:“你到井边洗野菜去,那里需要人手。”我撒腿就往井边跑。野菜大筐大筐地抬过来,又大筐大筐地被抬走,等全部洗好去到学校,大家已经集中在操场上排队了。我边放下袖子边向班上的同学走去,卿汉禾迎面跑过来拉住我说:“快走!我们到屋里拿碗来呷野菜,老师叫住得近的回去拿些碗筷来。”回头看了一眼栗山岭,我甩开他的手,说:“我们住得近吗?班上有那么多人住在黄泥堡,他们为什么不回家去拿?我俩傻乎乎地把碗拿来可能野菜都被别人吃光了。”卿汉禾说:“你不去我去咧,横竖眨眼就回来了。
”我抓住他的手,说:“你敢去!你拿了我没拿老师会说我的,你肯定想听老师表扬才忙着回去拿碗的,不为这个你会把家里的碗拿来给别人用吗?”一听这话,卿汉禾的脸就红了,他慌忙把头扭到一边。我扯了一下他的袖口说:“我们排队去,如果老师问为什么不回去拿碗,我们就说家里锁着门没有钥匙,她总不能要我们像贼一样翻窗户进去拿碗吧?”卿汉禾看了我一眼,小声地说:“我屋里有人,娘在咧。”我生气地甩开他的手说:“你去拿吧!我才不相信老师会表扬一个考零分的大笨蛋呢!”卿汉禾没有再说什么,十分不高兴地跟在我后面去排队了。全校的师生都集中在操场上了,一个班排成四行,小小的操场眨眼就被挤得满满的。地主富农被带上来了,黑压压地挤作一团,我数了一下总共有二十八个,宫建明也夹在其中,可能全公社的坏蛋都集中在这里了。与平时斗争大会不同的是,今天没让这些坏蛋坐小板凳,他们全站着,胸前还挂了牌子,注明地主富农或反革命,分三排站在搭起的讲台上。远远看去,这群坏蛋脸灰灰的,眼珠一动不动,那种可怜就像电影上的穷人一样。忽然,我记起了此刻是开斗争大会,阶级敌人怎么会可怜呢?这么想着我仔细去看,发现站在第一排的全是地主。
不由自主,我想起了刘文学,刘文学就是被狗地主活活掐死在辣椒地里的。哆嗦了一下,我又挨个地看了一遍,让自己牢牢地记住这些狗地主的脸。心想,以后碰到他们尽量绕开,尤其在辣椒地附近不要迎着他们走过去,一不小心被他们抓住会被活活掐死的。操场上所有的人都在说话,大家都在议论野菜的事,一会儿说水开了,一会儿说菜放下去了,就像平时他们天天吃肉从没吃过野菜似的。我反倒不如刚才兴奋了,在昆明,一听说厂里开忆苦思甜大会,院子里的小朋友就约了去看,到了那里,我们全爬到大礼堂的窗户上。忆苦思甜大会就是在大礼堂的舞台上拉条大标语,上面写着“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坏蛋用绳子捆着一排跪在前面,一个苦大仇深的老贫农上台去对着话筒忆苦思甜,就是讲些小时候吃不饱饭扯野菜的事,还讲被狗地主用鞭子抽打的事。讲着讲着老贫农就哭起来,台下的人看着他哭了也跟着哭,这时有人就会带头喊口号。会开到一半,食堂里的人就抬着忆苦饭(包谷面做的窝窝头)和野菜进来了,大人起身去拿,我们趁乱去抢。
我太小,往往没等冲到窝窝头面前就被拿到窝窝头的大人带了出来,所以我的忆苦饭都是大人给的,如果哥哥在我就不必去跟大人要了,他会去抢好多好多来给我吃。散会的时候,我们就堵在门口冲那些大人叔叔阿姨地叫,他们一高兴就会把手中的小红旗塞给我们。回到院子里,我们把路上扯的野薄荷洗干净用脸盆装着,各自回去偷些盐巴酱油酸醋和辣椒面出来,把薄荷一盆凉拌好了,然后像大人那样开始忆苦思甜,规定不诉苦的人不准吃凉拌薄荷。像旧社会一样,我们都吃过野菜,所以每个人张口都能数出几种,吃的方法基本是用干辣椒炒着吃或是烧汤吃。说到挨打的事就各有各的不同了,反正所有的爸爸妈妈都爱打人,有的用棍子打,有的用绳子打,有的就直接扇耳光。我说了妈妈用针扎嘴巴的事,不好意思说哥哥带我们去偷山楂,我省略了故事的前半部分细说了妈妈打人的经过,特别细说了妈妈用针扎我和妹妹嘴巴的凶狠。她们吓得瞪大眼睛,一个个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那神情就像妈妈拿着针要扎她们一样。
故事讲完后大家说妈妈像电影《白毛女》中黄世仁他妈,就是那个用针扎喜儿的地主婆,金铃带头喊了声打倒狗地主!我说喊错了,妈妈是女的我们应该喊打倒地主婆,然后我又带头喊了一声打倒地主婆!所有的小朋友都高举拳头跟着我喊打倒地主婆!全部人诉完苦后我们开始吃凉拌薄荷,就用手抓着吃,连盆底的酱油都一人一口地分着喝了。汤很辣,又咸又辣,没喝几口就有人被辣哭了,所有的人都跟着哭起来。其实,我一点都不觉得辣,家里经常吃辣椒,凉拌薄荷里那点辣椒算什么呢?但我知道必须跟着哭,就是哭不出来也要用袖子假装抹眼泪,要不然她们会说我没有阶级感情的。在乱糟糟的说话声中,毛小六的爸爸走到台前,操场上顿时鸦雀无声,大家的眼睛都盯住了公社书记。老师们给书记抬凳端水,书记没有说谢谢也没有看他们,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远处的山,样子十分悲痛。这时,校长宣布忆苦思甜大会开始,请书记讲话。山里没有电,自然就没有话筒了,于是毛小六的爸爸就站起来扯大嗓门说:“学校发生的事不用我再说,这是一个警钟,说明我们睡着了,阶级敌人还醒着。
今天,我们请来几位苦大仇深的老贫农给大家做忆苦思甜报告,希望同学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积极投入到这场和反革命较量的运动中来……”毛新国显得异常兴奋,就像在台上讲话的是他爸爸,他转身过来对宫向阳说:“小六说了,城里人不上班不上课,就开忆苦思甜大会搞文化大革命,兴许不用多久我们也不用上课了。小六还说,搞完文化大革命,他爹爹还要带领全公社的人跟城里人学搞共产主义,到了共产主义想要么子就有么子,想到哪里闭上眼睛就能飞过去……”操场上忽然骚动起来,淹没了毛新国的话,我抬头一看是野菜端过来了。惊喜声一片,似千万只鸟儿落到操场上,公社书记激昂的演说被淹没了,满操场的人都在说好呷好呷,蛮好呷咧!咚咚咚,校长板着脸使劲敲打桌子说:“这是一场严肃的政治斗争,希望大家注意自己的言行!”刷一下,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大家突然记起旧社会吃的野菜不能说好吃,嘴巴不敢说话了,大家就用眼睛找人说话,实在忍不住就捂住嘴巴咯咯地笑。
和山里人相比,我算是见过大市面的人,知道开忆苦思甜大会心里高兴也要装出一副很难过的样子,昆明就有人在忆苦思甜大会上嘻嘻哈哈开玩笑当场变成现行反革命的,听说不止一个人落到那样的下场。所以,参加忆苦思甜大会一定要伤心,最好能淌出眼泪,这叫阶级感情。担心一会儿要哭自己哭不出来,我事先低下了头,人一低着头就没有谁能猜出你在想什么了,开忆苦思甜大会低着头别人就会以为你很难过。在昆明,我见很多大人就是这么做的,他们低着头悄悄地说话,还悄悄地笑,但一眼看去他们像是很伤心呢!静悄悄的会场上,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太婆被扶上了讲台,她么子么子地问,东张西望的样子像个眼睛不管用的瞎子。校长过去拉住她,凑近她的耳朵低语了几句,老太婆的眼里一下就滚出一串眼泪。她抓起衣襟抹了抹泪,扁扁嘴冲校长说:“我娘养了九个崽咧,就剩下四个,娘活着的时候,一说起她的五个崽就哭得歇不下来。”校长鼓励她说:“你就对同学们说说这些伤心事,告诉他们旧社会狗地主是如何剥削我们劳动人民的!”老太婆开始说,嗓门很大,东拉西扯,有一件事她说整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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