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8
|本章字节:8882字
老太婆说,一次她和哥哥送地主过江做客,地主喝多了酒,回来的时候把吃进去的东西全吐到船板上。那天,她和哥哥一早起来没吃什么东西,两人实在太饿,便在那堆呕吐物中捡了些大块的肉到江里洗洗吃了下去。故事讲完了,老太婆哭得稀里哗啦,台下的人都呆呆的,大家看着碗里的野菜再也吃不进去了。一个老师带头喊起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在愤怒的口号声中,老太婆唠唠叨叨地说了些事,她说了家里的猪瘟,说了前年干旱庄稼没收成,说着说着她说起自己年前生病的事。校长打断她的唠叨,要她挑一两件类似刚才船板上捡呕吐物吃的故事来说,老太婆呆呆地看着校长,麻木地摇摇头,校长亲切地微笑着对她说:“您老活了七十多年,想想哪年最苦?说说那年的事就中咧!”一听这话,老太婆便呜呜地哭开了,她一把鼻涕甩到地上,手往裤子上捏了一把,哭诉道:“最苦不过五八年咧,那些娘卖x咯土匪到我屋里把沾铁的东西全抢走了,就连煮野菜的铁锅都砸了送到城里去大炼钢铁,锄头也搜得不剩一把。
可怜我的孙孙,跟着大人去挖观音土呷活活给涨死了……”所有老师都瞪大了眼睛,脸煞白,校长几步冲过去抓起老太婆就走,走到那堆坏蛋面前,他一把将老太婆推进了地主窝里。老太婆摇晃了几下站稳了,她看看身边的这个又看看身边的那个,不等她看清什么,校长就振臂高呼:“打倒现行反革命!”很快,一个老师跑上台去,把一块写着“现行反革命”的纸牌挂到老太婆的脖子上。毛小六的爸爸脸色铁青,他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去,一碗野菜没有吃完,忆苦思甜大会就结束了。散会后,我们回教室上课,老师交代不许扩散忆苦思甜大会上发生的事,不许以小集团的形式聚集在一起议论,并声明谁把事情闹大谁承担法律责任。我们呆若木鸡,根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谁也闹不清苦大仇深的老贫农是怎么突然变成反革命的。想起爸爸的事,我猜老太婆可能说了反动话,但她一直在控诉万恶的旧社会呀!抬起头来,大家面面相觑,我想不透的事,其他同学就更不可能想透了,但谁也不敢向别人打探什么。很多年以后,哥哥说起了那场忆苦思甜大会,哥哥说那个老太婆是毛家湾的人,公社认定他们家对社会主义不满,故意叫老太婆装疯卖傻地上台诬蔑五八年的大跃进。
忆苦思甜大会一结束,老太婆当队长的儿子就被撤了,还扯出她大儿子是逃兵的事。老太婆的大儿子在部队原是一个团长,解放战争结束时经过家门口媳妇不让走了,把他反锁在家里,把枪也藏起来了。半个月后,部队走远了,枪也找不到了,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只得留在家里当农民。公社的人认为,那杆枪一定还藏在老太婆的家里,也许他们是想搞武装暴动。为此,公社专门组织了一个调查小组,逼那个当逃兵的大儿子交出枪来,可他说不知道枪在哪里。去问那媳妇,那媳妇说枪当时就扔到江里去了。调查小组在几个生产队挑选了十多名水性极好的民兵跟上那媳妇到江里捞枪,结果捞了三天都没捞到,那媳妇一会儿说枪扔在这里,一会儿说扔在那里,最后才说枪藏在她家的床垫底下。大家赶到她们家,床垫底下根本没有枪,把她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没有办法,调查小组的人只好白天黑夜地对老太婆一家进行审问,有一天,那媳妇在接受审问时不住地哭,她说枪就放在床垫底下,谁知半夜被她男人偷偷地拿着追赶部队去了。
说完这事,她嘻嘻地笑个不停,说她男人是战斗英雄,边说边拿出几张奖状,他男人真是一个战斗英雄呢!那媳妇疯了,她在说疯话,老太婆经不住这样的折腾一病不起,东西吃不进去,白天黑夜地说胡话,药也喂不进去了,她的家里人只得为她准备后事。因为逼疯了人,还逼得一个老太婆基本咽气,枪的事只得不了了之。老实巴交的山里人原指望跟着城里人闹文化大革命能过上好日子,谁知文化大革命竟是如此吓人,屋檐水点点滴呀,继续闹下去谁知道什么时候搞到自己头上?从此,只要听到跟文革有关的事,山里人就退避三舍了,私底下他们把逼疯人的民兵叫土匪,有点见识的人就骂他们是宪兵队,直骂得那些民兵抬不起头来。遇上开会这一类事,没有人再说笑了,男人一进去就蹲在墙角抽闷烟,要不就像瘟鸡似的闭着眼睛抱着手。如果有谁硬要逼谁表态,对方就会骂娘,骂到互不相让的地步就打架,打来打去会也就没法开了。文化大革命在小山沟里如此难以展开,意味着想搞共产主义比登天还难,书记恨啊,恨铁不成钢,他说山里人注定世世代代过猪狗不如的日子。老师不让议论忆苦思甜的事,但我们心里就是忍不住会去想,谁也忘不了集体在操场上吃野菜的美好。
两天后,有人向毛小六打听开忆苦思甜大会的事了,毛小六不吱声,就像耳朵听不到别人说话似的。毛新国以为自己是毛小六的好朋友,想知道什么就知道什么,他大大咧咧地拍了一下毛小六,问他:“小六,你说这忆苦思甜大会还会再开啦?”话音没落,毛小六就冲他吼道:“学堂不会再开忆苦思甜大会了!也不会跟城里人搞共产主义!你这一辈子就安心地在山里种地吧!”后来听说,毛小六的爸爸被记过处分,县领导说他在不了解底细的情况下让一个暗藏多年的阶级敌人当众说反动话,这是给本县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抹黑。再就是写反动标语的人一直没有查出来,县领导认为这是公社书记的政治思想工作没做到家的缘故。
他们说,细菌总是在阴暗的角落里生长,如果山里人都有一双警惕的眼睛,阶级敌人有机可乘吗?得知这些情况,同学们再也不指望集体吃野菜的事了,毛新国满不在乎地说:“不开忆苦思甜大会就不开了,横竖我们像城里人一样过了一天的共产主义,也就那么回事了,不稀罕咧!”在所有人当中,卿汉禾最怀念那场忆苦思甜大会了,他本来就读不进书,如果大家都不读书,他就不会显得那么笨了,所以他天天都念叨文化大革命。每天,他都要冲上坡头向学校张望,希望看到学校后山上有人扯野菜,可惜十次冲上去十次灰溜溜地走下来。那天上学的路上,卿汉禾突然问我:“你们城里真像毛小六他爹爹说的那样不上课不上班啦?”我扁扁嘴说:“吹牛!我们天天上课,爸爸妈妈也天天到厂里去上班,不上课变成文盲怎么办?大人不上班我们吃什么?”卿汉禾咳了一声,说:“我说咧!不劳动呷么子?城里的天上难道会掉米下来不成?”卿汉禾在说反动话,如果“八二三”听到,当场就会给他抹个大花脸拉出去游街,爸爸就是说了和他差不多一样的话后变成反革命的。
看了卿汉禾一眼,我想到他对我的好,便对他说:“你刚才在说反动话,如果在昆明你已经变成反革命了。”卿汉禾瞪圆小眼睛,说:“我何时说反动话了?”我反问他:“你没有说吗?你说不劳动吃什么?你说城里的天上难道会掉米下来不成?这些就是反动话!昆明有一个人就是说了这种话后变成反革命的,他天天被‘八二三’用黑油漆刷脸捆去游街,丢人得不得了。”卿汉禾争辩说:“人不劳动地里不会长出庄稼,这明摆的事跟反动话有么子关系?”要怎么说才能让卿汉禾知道这样的话不能说呢?想起大姐骂爸爸的话,我板下脸说:“你说这种话就是在抵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是反革命是什么?有本事你下山冲着那个打铃人说去,看他会不会把你变成反革命!”卿汉禾看了我一眼,脸通红,再也不敢乱说什么了。日子又平平淡淡地过了起来,就在大家基本忘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写反动标语的人被抓到了!整个学校都沸腾起来,老师的讲课声被唧唧喳喳的说话声压下去,他索性让大家上自习。
这样一来,同学们更加无所顾忌了,一个个踩着椅子坐到桌子上打听反革命是怎么抓到的。问来问去,除老师在教室宣布的消息之外,其他的就一无所知了。遗憾啊,早知反革命出来写反动标语,我们肯定会到学校守着,就是天塌了都不会让自己睡过去。静悄悄的教室里突然响起毛新国的问话声:“小六,听说是你爹爹连夜把反革命押到市里去了,有这事啦?”毛小六摇晃着头说:“那么重大的事爹爹肯定得亲自去喽,娘说爹爹可能得去些日子,横竖得把反革命的事处理完了才能回来。”一听这话,大家的眼睛刷一下盯住了毛小六,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围上去,七嘴八舌地要他细细地说说昨晚抓反革命的经过。毛小六捏了一下鼻子,清清嗓子说:“昨夜二更天,我屋里的堂屋门哐哐地响起,爹爹起身去开门,跟着屋里冲进一群人来。我听到打铃人的声音,他告诉爹爹反革命捉到了,说就拴在门外让人守着,问是不是连夜送走?”毛新国紧张地问:“那反革命是谁?”毛小六说:“不等我穿好衣服,爹爹就拿上手电筒跟他们到市里去了。
”可惜呀!毛小六怎么会没看到反革命呢?第二天,所有的人都知道反革命是谁了,他叫宫家宝,黄泥堡人,是个疯子。伯伯说,宫家宝长得十分漂亮,他排行第七,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宫家宝的爸爸是个大地主,妈妈是城里唱戏的,因为家里有钱,宫家宝被送到北京上大学。读书期间,他找了个对象不想回黄泥堡了,那个阴险的狗地主假装同意叫他回来谈婚事,不料一进门就把他关进洞房。那个女同学得知宫家宝结婚的消息后,悲愤地投湖自杀了。消息传到黄泥堡,宫家宝当天就疯了。再后来,宫家宝见姑娘就追,嘴里喊着一个奇怪的名字,追不到姑娘他就流泪。说不出为什么,在这之前我痛恨写反动标语的人,可听了宫家宝的故事以后就再也恨不起来了,心里还会莫名其妙地难过,总觉得反革命不应该有这样的故事。一连几天,同学们的话题都是宫家宝,我爱听但从不说。我从断断续续的故事中得知,宫家宝得的是间歇性精神分裂症,偶尔清醒经常糊涂,真奇怪他为什么不写打倒地主要写打倒林彪?把他逼疯的是那个万恶的狗地主呀!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呆呆地坐在山顶,伸长脖子往当初堂哥被抓走的那条路上张望,希望看到宫家宝回来。
因为没见过宫家宝,一想起他的故事,我就会去想堂哥和缨,想上一阵总忍不住掉泪,直到见到堂哥才会回过神来,也只有面对堂哥,我才能肯定堂哥是堂哥宫家宝是宫家宝。这天,我梦到了宫家宝,他嘻嘻地冲着我笑,嘴里不住地说:“你们忘了这个世界吗?”醒来后我才发现自己把昆明那个疯子和宫家宝扯在一起了。
第二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对卿汉禾说起昆明那个疯子,卿汉禾一言不发地听完后问我:“他老说‘你们忘了这个世界吗’是么子意思?”我说:“这是疯子说的话,我要知道是什么意思,那不也成疯子了?”卿汉禾嘻嘻地笑着说:“这话听着就像神经病咧,谁会忘记这个世界?”又想起宫家宝,我问卿汉禾:“你见过宫家宝吗?”卿汉禾说:“方圆十里谁没见过那个追姑娘的疯子?”遗憾啊!回老家这么久了,我怎么从没见过他呢?就连听都没听说过。悄悄地叹了口气,我说:“听伯伯说宫家宝长得像仙人一样漂亮,真是这样吗?”卿汉禾恶狠狠地说:“好看有么子用?疯了都想着写反动标语的人,让他正常了还不定干出么子吓人的事咧!这样的人最好把他枪毙了!”卿汉禾这么说我难过极了,就像宫家宝真会被捆去枪毙一样,我使劲把他推得远远的,扯大嗓门说:“该捆去枪毙的是你这个丑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