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都知道了，唐高明的确是个高明的骗子。他把我们坡脊人的三万块钱洗劫一空之后，给我们留下的是一堆纸糊的电子手表。

所有受骗上当者都暴跳如雷，破口大骂，把唐高明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狗血喷头，甚至很有想像力地一直骂到了唐太宗。唐太宗姓不姓唐不要紧，关键是他的名号里有一个“唐”字，所以他就该骂。没有唐太宗，哪有唐高明？从唐太宗骂到唐高明，骂他们姓唐的祖宗十八代。丢喇嘛！连续骂了十几天，骂得天昏地暗。有一天，我们大家突然就停口了，好像这件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

我们坡脊地处热带亚热带交界处，植物生长旺盛，小动物漫山遍野，我们的记忆很快就会消失在稠密的雨季当中。唐高明的事情，很快就变了样子。我们的记忆中，唐高明像一个空洞的影子，被各种植物的生长淹没了，到处都是藤蔓，都是野草。

这件事情对我八叔同样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唐高明的骗术表演非常完美，我八叔自以为是，也被他装进了桶里。我八叔的情绪因此变得很爆躁，我八婶说了他两句，他就跳了起来。据说唐高明溜之大吉之后，还给我八叔留了一个条子，上面写着：

谁也别信，包括你老母！

我八叔十分沮丧。

有一天晚上，一阵龙卷风从我们坡脊刮过，把我八叔泥砖屋门前挂着的“运通水果北运部”的牌子刮掉了。他也懒得再挂上去。对于水果北运，我八叔也不怎么有兴趣了。他最后的一点积蓄都被唐高明骗走，现在他可以说是真真正正的穷光蛋了。他家里连一文钱也找不出来了。这时候，我奶奶又悄悄地给了他一百文。我八叔拿这些钱买了二斤猪头肉和三斤烧酒，狠狠地吃了一个死饱，开始了深刻的反思。经过一番计算和思想斗争，我八叔决定放弃水果北运这种吃力不讨好的生意。他辛辛苦苦地把水果运到衡阳，每个月挣一两千，一年最多也就是一两万，跟唐高明比起来差得太远了。要挣到我父亲说的一百万，不吃不喝，起码要攒五十年。五十年！我八叔被自己的发现吓了一大跳。五十年太漫长了。五十年，可以湮灭好几代人的记忆，可以让谎言变成真理。毛主席早就说过，一万年太长，只争朝夕。我八叔想：五十年太长，只争朝夕。五十年才挣到一百万，那时已经九十岁高龄了。路也走不动，耳朵也听不见，牙齿也嚼不动，眼睛也看不清，要一百万文钱干什么？要么不挣，要么就迅速地挣。

问题在于，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一个穷光蛋迅速挣到一百万呢？我八叔思前想后，陷入了绝望的境地。

这其实是一个时代的局限。

当时，别说我八叔，就是大城市里的人，又有谁能够想得出“一百万”这个数字？也许毛主席想得出，但毛主席是个天才，是万年不遇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想得出，不等于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也想得出。

我八叔想挣到一百万，基本上就是一种白日梦。一个喜欢做白日梦的人，给人的感觉就是慵懒，无所事事。我八叔变成了一个游来荡去的人。别人都从唐高明的骗局中恢复过来了，我八叔还躺在他那辆越来越破败的汽车上胡思乱想。他的头发和疯长的野草一样茂盛。

我八婶被我八叔的样子弄得很伤心。她又一个人进县城去做小生意了。我八婶错过了接母亲的班去副食品商店上班的机会，被她大姐捷足先登了。我八婶的大姐上山下乡时跑得更远，去了云南。在云南，大姐未婚先孕，生了一个孩子。后来，她把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带回了罗州。她的后背都快被那些指指戳戳的目光给割破了。我八婶把机会让给了大姐。她大姐流下了泪水。

副食品商店卖油盐酱醋，大姐身上有一股浓重的油盐酱醋味。

我八婶在县城里打游击卖水果蔬菜和粮食，白天要躲避警察和纠察，晚上还要受到父母的白眼。母亲经常用很悠长的叹气来折磨我八婶本来就千疮百孔，就疲惫不堪的身心。我八婶一声不吭，都忍了下来。我八婶那个时候也处在自己最黑暗的时期，生活中看不到什么希望，脚下的路也没有尽头。如果不是有几个孩子，我八婶很可能失去生活的耐心了。

一天凌早，天还没有麻麻亮，狗还没有跳，鸡还没有叫，人们都在睡大觉。躺在驾驶室里的我八叔被一阵轻轻的敲击声给弄醒了。这阵敲击声如此温柔，以至于我八叔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在我八叔缔造的这个野草的森林里，他是毫无疑问的君王。那些爬行的虫蝎类既与我八叔为邻，又为我八叔提供了触手可及的美妙食品。我八叔那段时间很喜欢吃这些虫子。我八叔对什么事情都失去了兴趣。可是，他却听到了一阵敲窗声。敲击声虽然不是很响，但是很有耐心。我八叔不得不起来。他揉揉惺松的双眼，看见玻璃的反面显出一张和蔼可亲的脸，有些面熟，但是我八叔暂时还记不起来他是谁。我八叔懵懵懂懂，还没有从酣睡中清醒过来，他的脑细胞只有千分之一在活动。他只是觉得这是个瘦高的家伙。他的脸上血色很好，双目有神，看来日子过得不错，生活也比较顺心。

“什么事？”我八叔问。

“想不想发点财？”瘦高个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想不想发点财？”

“丢喇嘛！”我八叔悻悻然的骂道。我八叔觉得一个人问出这样的话来，简直太不够意思了，简直就是对他的侮辱。

“想发财？”瘦高个说。

“丢喇嘛！”我八叔还骂。

“跟我走吧，我是带领你去发财的……”瘦高个说，“阿通，你竟然连我都认不出来了？我是李志明啊。”

李志明是个什么东西？我八叔使劲地在自己的脑子里搜索。然后他吓了一跳：“丢喇嘛！李志明，不是说你在越南被打死了吗？”

李志明笑了笑说：“那你就是白日见鬼了。”

我八叔钟世通就这样，在一个平平常常的早晨，跟着早已经在越南被打死的李志明走了。

李志明是我八叔的中学同学，中学毕业之后，他们各奔东西，一直都没有联系过。人们相信我八叔跟的是唐高明。唐高明骗走了我们坡脊镇所有人的钱，他怎么还敢出现在我们坡脊地界？所以，关于唐高明把我八叔领走的说法，很难令人信服。我们坡脊人不是这样想问题，我们坡脊人想到一个问题，就会打破沙锅问到底。我八叔跟唐高明是一伙的说法，开始甚嚣尘上，日盛一日。张运来领着夏蒸锅等人来找我父亲，要求我父亲归还他们被骗走的钱。张运来的理由是：我八叔是我父亲的弟弟，弟债兄还，天经地义。我父亲嗤之以鼻：笑话！你们这班烂契弟！自己犯法搞投机倒把，还有脸来找我？“烂契弟”也是我们的土话，大致等于“兔崽子”。既然被我父亲称为“烂契弟”，张运来他们就不好意思再纠缠下去了。张运来和夏蒸锅他们转而到我大伯家去要钱。我大伯没我父亲这么理直气壮，他一声不吭，一副早就准备好了英勇就义的神情。张运来和夏蒸锅他们看见我大伯这样子，感到狗咬乌龟不知道怎么下牙。

还是李志明的姐夫、我们粮站副站长江大脚出来说明真相，人们才相信我八叔真的是跟着李志明一起去做生意了。至于他们做的什么生意，人们也没有追问。

现在回忆起我八叔来，我感到他不仅仅是在那个貌似普普通通的早晨上消失，而且还从我的有限的记忆中消失。从那以后将近四年里，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我虽然没有见到过他，但是关于他的传闻，简直丰富到了车水马龙的地步。

我父亲认定我八叔走上了邪路。怀有同样想法的还包括我大伯和我爷爷，只有我奶奶才对我八叔坚信不疑。我奶奶就是这样，即便人们对她说我八叔身上长出了一对翅膀，变成了大鸟在空中飞翔，她也毫不怀疑。很难理解我奶奶对我八叔的溺爱何以到了这种发疯了的程度。按照我父亲的说法，我八叔天生一张把蚂蚁说成母猪的巧嘴，整天对我奶奶甜言蜜语，许下无数当时看来根本不可能兑现的诺言，夸下无数让人感到好笑的海口，普天之下，也只有我奶奶才会对我八叔的鬼话如此深信不疑。除了鬼迷心窍之外，找不到任何解释。我父亲在她的几个孩子当中，应当算是比较不错了，可我奶奶偏偏对他看不顺眼。我奶奶对我父亲的冷漠和敌对态度让我父亲感到无可奈何，我父亲因此觉得自己很失败。

我父亲说：“你们奶奶已经被你们八叔弄昏头了……”

关于我八叔的传闻让我们一会感到兴奋，一会又感到失落。这些好好坏坏的消息，让我奶奶为他担惊受怕又为他感到自豪。我奶奶就像发梦一样对我们大家说，我八叔会发大财的。总有那么一天，我八叔发达了，就会赶着一千头肥猪回来，摆下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盛大筵席，让她终于彻彻底底地扬眉吐气，风光露脸。我奶奶太老了，她也就是说说而已，谁也没有拿这件事情当真。我奶奶的话在我们坡脊传为笑谈，很多不怀好意的家伙常常拿我和我奶奶开玩笑。

我说过，我八叔驾驶着汽车冲破我们小镇的黎明的时候，就征服了我那颗像女人一样善变的心。所以，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在拿我开玩笑时，我对他们不屑一顾。我也经常这么说，我八叔总有一天会回来的。那时候他就不是开汽车了，他开的是一架大飞机。

我的话让他们笑破了肚子。

他们对我奶奶说：“罗奶奶，你儿子什么时候赶着一千头大肥猪回来啊？”

我奶奶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是在嘲笑她，她说：“快了！”

他们又心怀鬼胎地对我说：“胖子，你八叔什么时候飞回来啊？”

我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