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作者:叶开

|

类型:人物·传记

|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

本章字节:8378字

有关我八叔的传闻变得千奇百怪。有人说他被公安抓住,判刑枪毙了。有人说他被判了无期徒刑,正在新疆某个农场里劳改,整天种那些死翘翘的胡杨树。还有人说他在深圳发了大财,成了百万富翁,这会儿正在香港花天酒地吃喝玩乐。人们活灵活现地说,我八叔说不定真的去了香港。香港那么好的花花世界,有机会去香港,我八叔这样的人肯定不会错过。


问题是我八叔去香港干什么呢?我八叔这样的人去香港,要么就是替达官贵人当差,一辈子都想取而代之却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要么打家劫舍,成为大城市里的绿林英雄,然而我八叔缺乏这种铤而走险的精神;要么炒股炒房地产,像是里隋末唐初的英雄故事一样,开始爆发,成为香港大亨;要么给人打打小工送送货,一辈子默默无闻;要么,流落街头,无家可归,惶惶不可终日。


我八叔志大才疏,他一定不肯在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甘受寂寞,默默无闻过一生。


我父亲对我八叔的鄙视和怜悯从来都没有减轻过。他自己的生意越做越差,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艰难,最喜欢嘲笑的人还是我八叔。他以我八叔为榜样,教育我们不能好高慕远。我父亲说:“这下你们八叔可能在爪哇国里了!”


“爪哇国”这种说法来源于古语,我们罗州人把这看成是一个遥远得不可企及的地方。一个人要说他自己到了爪哇国,就表明他的吹牛皮已经膨胀到了快要爆炸的程度。我父亲对我八叔的所作所为毫无信任。


只有仍然孤孤单单地生活在坡脊的我奶奶,才仍然对我八叔深信不疑,深信不疑到了让人生气的地步。她整天唠叨说,阿弟就要回来了,阿弟就要回来了。


大家都认为我奶奶已经老糊涂了,特别是在我爷爷钟家贵在一九八六年夏天去世之后。我奶奶整天处在一种行尸走肉的状态,她老得都连身体的体积都开始缩小了。


我们罗州天气炎热,人们普遍都不长寿,活到我奶奶这种岁数,已经是老妖精了。实际上,在我们坡脊,我奶奶和夏蒸锅的小脚奶奶在人们看来就是两个让人害怕的老妖怪。虽然她们一直都很和善,也从来都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但是大家谈论她们,无论语调还是表情都怪模怪样。我大伯他们以为我奶奶脑子已经糊涂了,整天当着她的面谈论着她死了该怎么样怎么样。我奶奶就在一旁,神情呆滞。他们谈论起我奶奶来,就好像是在谈论一个根本就不存在,或者说根本就不应该存在的人。我奶奶老得让人感到心酸。她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旁,有时候坐着坐着就会打瞌睡。


我奶奶的记忆越来越差,到后来,她开始把我大婶和我母亲混淆了。接着,她又把我们这些孙子孙女辈的人记糊涂了。我奶奶只认得我堂妹,像她那么大年龄的妹子我们钟家只有一个,所以还比较好认。到了后来,我奶奶连我大伯和我父亲也分辨不清了。无论我大伯还是我父亲,我奶奶都一律称为阿弟——我们这里的习惯是把最小的男孩子叫做阿弟,而我们这里老一辈人都把母亲叫做“阿婶”,把父亲叫做“阿叔”。我大伯很不耐烦,我大伯不断地纠正我奶奶说,阿婶,我是钟世安,老大!我奶奶说,我知道,你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先通知我一声,我好去接你啊?


我大伯听了哭笑不得。我大伯的饭店后来也不行了,他和我堂哥合伙开了一家手扶拖拉机维修厂。说是厂子,当然有些夸张,其实就是把张运来空下来的屋子给占了,置了几个焊枪。一有空,他们就在手扶拖拉机上乱点,发出炫目的光芒和吱吱的声响。


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我奶奶都坐在自己的小凳上发呆。她住的地方越来越像一个垃圾堆,房子周围的小山包上,小树和野草疯长,无数的小虫小蚁开始进驻我奶奶的家里。有些蚂蚁甚至以为我奶奶是一块石头,公然搬着自己的粮食往我奶奶身上爬,越过她的身体,再运往草林深处。我奶奶一动不动,她能够这么一动不动地坐上很长时间。她变得越来越顽固,因此也越来越让人讨厌。我奶奶很老了,她的脸完全由皱纹堆成,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在这些皱纹的沟壑中,几乎要被埋没了。然后她就盯着空中,一动不动。


我奶奶说,像我这样的人早就该死了。我活在世上让人讨厌。要不是要等阿弟,我早就该死了。我活着大家都感到百厌。


我八叔被海南人追抓的第二年,我奶奶咳嗽一声,一跤摔在门槛上爬不起来。眼看她就要挺不过去了,我大伯钟世安急吼吼地把我父亲和我八婶等人从县城叫回来,商量着要凑钱要为她做棺材。正在大家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却神奇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我大伯对此感到很不满,他说:“阿婶,棺材都做好了,你又起来了……”


我奶奶说:“棺材做好了我就该死了吗?”


我大伯说:“我可是花了不少钱啊。”


我奶奶说:“心痛呢你就给自己留着。我有钱,到时候我自己会给自己做棺材的,不用你们操心。我还不能死,我要等阿弟回来。”


我父亲说:“阿婶,我看八弟是不会回来,谁也不知道他到那里去了。”


我奶奶盯着我父亲,哼了一声。生了一场病,她的记忆力反而有所恢复:“钟世恒,你是什么人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阿弟,觉得他这不行那不行。我看他比你强,我看他一定会有出息,他一定会发财,他一定会风风光光地回来。阿弟会让阿婶见上一面,体体面面,安安心心地去的……”


我父亲说:“阿婶——”


我奶奶说:“我不跟你说话。”


我父亲尴尬地看看我八婶,显得很没趣。


这时候,我父亲在县城的生意做得很不像样了。我父亲对人缺少戒心,总是上当受骗,不是被骗走水果,就是被骗走资金。那些从北边过来的骗子络绎不绝,就算是最笨的骗子,也大都能够从我父亲手里骗到点什么。他们的骗术其实并不高明,比唐高明在我们坡脊行骗的那次要拙劣得多,粗糙得多。这些骗子总是缺乏耐心,急吼吼地来,又急吼吼地走,除了我父亲,基本上不会有人再上当受骗。


有一个来自湖南衡阳的老头,自称是退休干部,姓安。安老头带着自己的六千文退休金,来罗州看看有没有什么生意可做。当然了,六千文不多不少,发一车香蕉不够,做小生意正好。听说现在人们做生意不守信用,他想看看再说。这些是他退休的养老金,不当心点不行。为了证明他的话的真实性,老安还小心翼翼地解开裤带,抖出里面一针针密密地缝在一起的人民币。


我父亲说:“老安,把你的钱藏好,现在可不比从前了,小偷小摸很多,要当心。”


老安似乎吓了一大跳。他左看右看,显得心惊胆战。


我父亲又说:“在这里你不用担心,在外面,你就要打醒十二分精神了。”


老安说:“钟经理,还是你好人,谢谢你的提醒。”


我父亲说:“不是吹的,我们这样的人比较讲信用,毕竟当过那么多年的兵嘛。”


老安眼睛一亮:“钟经理,你也当过兵?”


我父亲点点头。


老安显得很激动,“我也是退伍的……”


为了证明自己的真实身份,老安一下子掏出十几本证件来,本本都有鲜红透亮的公章盖着印。工作证、退休证、退伍证、身份证、介绍信。要什么有什么。


我父亲一听他也是当过兵的,已经感到十二分的亲切了。见老安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的证件,我父亲感到都不好意思了。我父亲说:“老安,老安,你这是做什么?我还能不信任你吗?”


我父亲干脆留老安在家里吃饭,然后边吃边谈,看大家能不能一起干点什么。


我父亲的长处是贩运香蕉,老安在衡阳也有一些老关系。这样,他们一拍即合。我父亲辛辛苦苦地去赊账收香蕉,给衡阳发了一个车皮。


这一车皮价值三万多文的香蕉,运到了衡阳。从此老安和香蕉一去无踪影。


我父亲非常伤心。世道不对了,他跟不上时代。


那些蕉农整天拖家带口地来我们家要钱,要不到钱,就吃喝玩乐在我们家,准备过上一辈子。


我父亲难过得脸上一下子就凭空多出了四五十道皱纹。他亲自去湖南,按照老安留下的地址去找他。我父亲还不相信老安会欺骗他。一个退伍军人,是不会骗人的。我父亲去了湖南,发现老安的地址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他站在湘江边上,一站就是一晚,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父亲开始时挣到过几万文,也买了一块地,盖了一幢楼。楼高三层半,我父亲自己亲自设计,结构非常不合理。房子一直是毛坯。我们一家住在毛坯房里,感觉还相当不错。毛坯房怎么啦?毛坯房也照样遮风蔽雨,引不起别人的注意。


我哥哥毕业于广州金融专科学校,对金钱有着切身的认识。我哥哥不自量力地插手我父亲的生意,想帮助我父亲。他也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也容易相信别人,容易被甜言蜜语迷惑,缺乏应有的戒心。在被人骗掉十五万文后,他遭到了银行的开除。


我父亲和我大哥做生意时,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事情:追债,躲债,黑社会,遭绑架,受勒索。他们四处碰壁,转来转去,找不到突破口,甚至找不到出路。他们不断地借钱,从朋友里借,从银行里借,每次借钱的理由都很充分,都是要做成一件眼见就要发财,就要改变自己困窘局面的事情,然后每次都是功亏一篑。借来的钱无法归还,朋友反目。有些人为了从我们家里追讨欠债,甚至借助黑社会。


经历了种种挫折,我父亲和我哥哥承认自己不合适干倒买倒卖的生意,他们打算投资实业。有人向我父亲他们建议承包一个鱼塘养鱼。


我父亲承包的鱼塘不是标准的围塘,而是农村的水利山塘。水利山塘是人们在山脚下围堤,积蓄雨水,准备灌溉用。这个山塘的面积不小。水势大时,塘面浩渺。这时投放鱼食就效果不佳了。因为塘面太阔,鱼食很快就被水冲走。而到了旱季,按照协议,我父亲必需放水灌溉。有时候,鱼塘的蓄水被农民打开闸口,一放而光。我父亲养的鱼苗还没有长大,在泥潭里奄奄一息。总之,其中的辛苦一言难尽。我父亲原来并无养鱼的经验,但是他天然地认为养鱼并不复杂。买来鱼苗,投放在鱼塘里。鱼食也比较简单,买点麸皮和蔗渣泥就行。我父亲头一批鱼养得不错,花鲢鱼和非洲鲫鱼鱼头窜动,在鱼塘塘面上拱来拱去,可望有个好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