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济荣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本章字节:8080字
“老祝,老祝,胡说什么,你快醒醒。”祝和斋猛然听到有人在叫他,努力睁开眼睛,看到同室右派劳动回来了。原来自己在做梦。再看枕边,已经濡湿了一大片。
春天到了,和煦的阳光洒向大地,给人以温暖和舒适。路边的野草从冻土中苏醒过来,顽强地吐露着春的气息。祝家屋边的院子里,先是樱桃花开了,娇艳的颜色像少女羞红的脸颊,继而杏花也开了,火树银花,如一团飞舞的白色蝴蝶,再下来红艳艳的桃花绽满枝头,引来一群蜜蜂扇动着翅膀争相采蜜。花儿谢去,枝头又换上一身绿装,葱葱茏茏,枝繁叶茂,孕育着无限的生机。春意盎然的季节总能抚平人们心灵的创伤,也能给生活带来些许希冀。
随着父亲的远去,祝家的孩子们逐渐适应了没有父亲的日子。新学期开学,振华已读完小学不再上学,新月辍学不想读了,盛华还小,正在读书的只有皎月和兴华。皎月经常参加一些文艺演出,加上政治运动不断,学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一家人完全断绝了生活来源。周一心就像是一只雌燕,不断地出去捕掠,捉来虫子喂养五只张着大口的小燕子;或者说是一头母狼,必须每天拖回一些猎物喂给五只小狼吃。可是虫子或者猎物并不好捉,要是捕不到,五个小孩就要饿肚子。只要能挣到钱,她什么活都干,早没了少奶奶的体面,好在她从小生长在农村,从不娇生惯养,吃得起苦,受得起累。
她揽到了给一对老年夫妇当保姆的活。老夫妻儿子在外工作没法照顾父母。她每天给他们烧饭洗衣,端屎倒尿,服侍得比亲爹亲妈还要周到。她动作麻利,手脚利索,干这点活精力还富富有余。光靠这点收入远远养活不了全家,她琢磨着还想再找点别的活干。
皎月的那笔卖身钱她尽量少用或不用。她得留着。一来作为最后的保障,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比如孩子生病了,可拿来救急。二来嘛,她还是觉得不踏实,皎月的态度她是知道的,这钱很有可能得还给人家。
周一心独守空荡荡的房间,心中不免寂寞孤单,思念曾经的夫妻恩爱。但想到他不听自己劝阻,多管闲事以致遭祸受难,也给自己和孩子们背上黑锅,心中便生出许多怨恨,也就不怎么挂念他,有时愤恨地想,就当他已经死了。
新月能帮妈妈一把了,妈妈出去了就由她操持家务。烧饭洗衣、照顾弟弟她样样会做。做好家务,她手提篮子到城外去采野菜。春天到了,野花开了,野草长了,有些草是可以当菜吃的。路边有一种叫“马兰头”的野草,嫩绿嫩绿的,很细小,口味却很好。她每天要割一篮回家,煮熟,挤掉带涩味的汁液,再拌和些她从山坡上拔来的野竹笋,就是一道很好的菜肴。
拔竹笋、采“马兰头”的季节过去,她去水沟里割一种称为“水芹菜”的草,这种东西吃起来有一股浓烈的青草味,口味不好,但饥肠辘辘时也能填一填肚子,因为容易采到,这道菜便成了祝家餐桌上的“传统名菜”。
新月出去时通常带上小弟盛华。盛华喜欢在田野上、山脚边玩。春天里山上的映山红真的把山映成了红色。新月拔竹笋盛华就去摘花。花不仅能玩,更重要的,可拿来吃。他把鲜嫩的映山红里面的花蕊摘掉,呵一口气,然后将花瓣放进嘴里嚼,啊,甜甜的酸酸的,还很好吃。盛华对这种又好吃又好玩的花喜欢的不得了,直把嘴角吃成紫红色,手里还捧上一大把才肯回家
映山红谢了,但能吃的东西更多了。有“乌米饭”,有“酒甏果”,最好吃的莫过于“谷公”和桑葚。播种时节,布谷鸟叫了,布谷鸟的叫声听起来就像是“谷——公,谷——公”,小孩子们就嘴里念着“谷公谷婆,摘颗吃颗”,循着布谷鸟的叫声找到那种带齿的植物,上面长着一颗颗鲜艳夺目的“谷公”,摘下来放到嘴里,味道又鲜又甜。哪怕手被藤上的尖齿划得出血,盛华也乐此不疲,百吃不厌。因为它鲜嫩得碰一下就会流出汁来,所以只能“摘颗吃颗”喽。盛华始终觉得“谷公”和桑葚才是最好吃的水果(四十多年后的一天,盛华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待他发言了,别人居然找他不到,后来才发现他在宾馆后面的山坡上摘“谷公”吃呢)。
振华按理说是个城镇待业青年了,但要政府安排工作那是难上加难。他去居委会里要求了很多次,答复总是再等等再等等,他想就是等到猴年马月也是等不到的。家庭成份比他好的都找不到工作,何况他一个右派的儿子。
振华也没闲着,他最爱做的事是捕鱼。他捕鱼很少用鱼网或钓竿,大多是直接用手抓。镇外河网密布、溪流淙淙,那里都是他大显身手的地方。他肩荷一把铁耙,一头挂一只簸箕,簸箕里面还装一只漏底的搪瓷脸盆,找一条水流缓且污泥多的河段,先筑一条泥坝,阻挡住上游来水,将水引向别处,再在下方筑一条坝,两坝之间的鱼类就归他所有了。他用脸盆一下一下地把水潭里的水向外泼,这活最耗力气,不过看到鱼儿在渐渐变浅的水面上跳跃,他的心里便乐开了花。水干了,鱼儿白肚皮朝了天,哈哈,这就是传说中的“竭泽而渔”吧?振华赶去,把鱼一条条捉到脸盆里。最多的是鲫鱼,大的有手掌般大小,小的有二三个手指宽。运气好点,也能捕到些草鱼或鲳鱼。捉完上面的鱼,还要捉污泥下的泥鳅黄鳝。他用手把污泥一把把翻过去,躲在泥沼里的泥鳅黄鳝们便无处藏身了,只得乖乖地游到他的簸箕里。拇指粗的泥鳅和黄鳝用现在的话说可是高蛋白食物,对油水不足的祝家人来说是最好的滋补品。夏天是摸螺蛳的最好季节,他时常到城隍河里,将身子浸在水中,用手在河床里一抓就能摸到几颗螺蛳。在好天气里,他总能满载而归。
新月带回的是蔬菜,振华捕来的是荤腥。兄妹俩出门,餐桌上便不愁没菜吃。且“山珍海味”都有,不说别的,光螺蛳就很鲜美,古镇民间就有“剁螺蛳过酒,强盗来了也不走”的说法。只是遇长雨天,家里就没得吃喽。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说起来,柴还是放在首位。古镇居民烧茶煮饭离不开木柴,有人买就有人卖,镇东门附近便慢慢形成了个木柴市场。祝家以前要烧柴也来这里买,现在买不起了,由振华他们直接到山上去捡拾些干柴来烧。
周一心这天早上来到东门木柴市场,她要为雇主家买些柴禾。她走了一圈,发现买柴卖柴的人真不少,熙熙攘攘很热闹。买家看好一担木柴,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秤过重量,卖家再把木柴送到买家家中,收到钱后交易完成。卖柴的多为山民,挑担柴来换些酱油、自来火回去,也有些专搞运输的二道贩子。她边走边看,不知买谁的柴好。
“哦唷,祝家嫂子,你来买柴啊?”周一心听到有人招呼她,回头看时,那人她认识,也姓周,别人都叫他阿春。阿春当过兵,见过世面,现在以卖柴为生。不过他卖柴跟别人不同,他有一辆双轮车,靠运输赚些脚头钱。
阿春热情地推介他的木柴:“我的柴好,木棍粗,耐烧,买我的吧,我这就送到你家去。”
周一心看不出他的柴好在哪里,不过,反正总要买一些,不如送个顺水人情。她说好吧。讲好价格,秤过重量,她在前面带路,阿春拉着车子跟在后面。
“咦,怎么不去你家呀?”阿春发现她走的方向不对。
“春哥啊,我家哪里买得起柴呀?”周一心说,其实阿春并不比她年长。阿春也隐约听说过她家的破落状况,有些同情她的遭遇,“祝嫂放心,困难日子总会过去的。”他想安慰几句,却不知说什么好。
木柴送到老夫妻家,周一心从主人那里拿到买柴的钱送到他手中,她心里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似乎找到了她正在找的东西。她叫住拿到钱转身要走的阿春,恳求说:“春哥,你带我一起卖柴,好不好?”
阿春有些不相信他的耳朵:“什么什么?你也去卖柴?”
“是呀,家里实在太困难,我也找不到挣钱的法子,你带我去卖柴吧?”
“不行呀,这活太累,大男人也吃不消,何妨你一个女人。”阿春打量她一下,见她长得白净瘦削,弱不禁风的样子,哪像个出苦力的人。卖柴可是最累的活,只有那些膀大腰圆,满身横肉的人才干得了。
“春哥放心,我有力气。你一人拉车,需要有个帮手推一把,这些我会的。”
阿春一人拉车的确很累,尤其上坡时,柴车沉得如石头,如果有人车后推一下,就会轻松得多。还有一方面,阿春是光棍一个,在家一人,出外半双,他常觉得寂寞难耐。有时拉着车孤单地走在路上,他痴痴地想,要是有个俊俏女子能跟他说说话该有多好。阿春望着她哀求的眼神、恳切的面容,心头软了下来,支吾着说:“这……那么……明天试一试?”一心脸上露出笑容,怕他反悔似地说:“那说好了的,明天在东门外等。”
第二天凌晨三点不到她就起来了,到跟阿春约定的地点,两人会合,一起向东走去。深更时分,路上没有行人,天空也十分昏暗,他们借着熹微的星光摸索着前进。约莫走了一个半小时,他们到达余姚梁弄,那里几户人家的柴已由阿春包下。因为有人推车,阿春就多装了些,满满的一车,从本来的三百来斤提高到五百斤左右。回来路上,周一心推车果然很卖力,阿春感觉比一人拉车轻松,还少了寂寞。他心里渐渐接纳了这个搭档。
车子拉到古镇木柴市场,天光已完全放亮,早市上已人来人往。他们的这车柴卖得很顺利,除去成本,一共赚了一块八角钱。阿春很大方地把一元钱递给她:“给,这是你的。”
“不,不,春哥,太多了,给我八角足够了。”一心也识相。
起个早,花了四小时就挣到了八角钱,一心很高兴。她来到东大街,买了两斤干面,一把青菜。还有余钱,她想改善一下孩子们的早餐,又凑上粮票买了几根油条和大饼。她急匆匆来到家里,孩子们刚好起床,吃到了热烘烘的大饼油条。
待孩子们吃完早餐,她收拾一番,也没耽误做保姆的时间。早上的行路和推车使她劳累不堪,可她心里高兴,一条生财之道就在眼前。此后只要不下雨或没别的情况,她就天天跟着阿春去卖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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