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济荣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本章字节:10806字
枫树公社处于四明山区,到处是高山深壑,层峦叠嶂,开门见山,出门爬坡。最高的一座山峰形状犹如倒置的酒杯,故称覆卮山。全公社十多个村庄就像一把随意撒落的种子,错落镶嵌在山脚下或半山腰上。政府所在地叫枫树坪,是群山之中一块相对平坦的山地,居住着百十来户人家,还有供销社、小学、粮站等。惟一的工业就是竹木社了。竹木社用山上茂密的毛竹和粗壮的树木作原料,木材制成家具、办公桌、课桌椅等,毛竹制成竹椅子、竹床、凉席、篮子、簸箕等等。
子康来到枫树坪,经路人指点找到一个院子。见一排屋子有七八间平房,里面传来“乒乒乓乓”的敲击声,屋前堆满了木头和毛竹,有两个人站在屋前的架子上拉着大锯在锯板,他心想这就是竹木社了。
负责人老梁见到他来,急忙迎了出来。说:“你是新来的吧?”他已经得到枫树公社马佑成书记的通知,老杨就是托马佑成安排的。
子康跟老梁进入会计室。原来的会计年事已高,老眼昏花早已不能胜任。见新会计来到就办了移交。其实也没多少账目,竹木社原料不用花钱采购,只需上山砍伐即可,产品偶尔卖一些,收来的钱就给职工发工资。会计的工作就是记一下收入和开支账目,列一下每个月职工的工资清单,让出纳去下发。些许小事二三小时就全能搞定,子康觉得每天这么点小事坐在办公室也闲不住,要求再学一门手艺,老梁问他喜欢学蔑匠还是木匠,他想了想,还是学篾匠吧。
老梁带着他到各间屋子走了走,跟那些木匠师傅篾匠师傅们打了招呼,师傅们本来都是些凭手艺吃百家饭的手工业者,如今搞公社化,不充许单独上门做工,便组织起来成立了竹木社。老梁介绍完社里的基本情况后,把他领到一个正在劈毛竹的师傅跟前,对他说,老蒋,我跟你找了个新徒弟。
老蒋看一眼子康,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子康恭敬地对蒋师傅一鞠躬,叫了声师傅,算是拜师了,以后除了做好会计的活,就跟着蒋师傅制作竹器。
子康的住宿被安排在一间破庙里。他走进庙门,头脑里便出现林冲风雪山神庙的场景,感觉有点被发配的意思,心中隐隐有点失落。他告诫自己,既来之,则安之。
篾匠是个技术活,全靠双手掌控,劈篾刀用力重了会把篾劈断,用力轻了又劈不开,或者劈的厚薄粗细不均匀。劈好篾编制竹器也很有讲究,既要结实牢固又要精细美观。蒋师傅技术一流,干活速度快编出的竹器样式好看,但不善表达,话不多,属于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那种。子康也是口拙。两人一起干活就象是播放一部老式无声电影,只见动作没有声音。子康专心学着师傅的样子,模仿着做。师傅让他从最基础的拉锯、编字纸篓这样的简单活做起。老天爷很公平,总让口拙的人长一双灵巧的手,他们两个都属于这一类型。很快子康就掌握了拉锯的诀窍。他把一枝毛竹放到凳子上,左手拇指确定好要锯开的位置,右手拿锯子先轻轻拉几下,待锯齿嵌入竹中,再用力推拉,锯片与毛竹垂直,这样刀口才平整,到快要锯断时再用左手托住竹梢头,免得掉下去时掰开毛竹。蒋师傅一旁看着,还是面无表情,子康见他没把眉头皱起来也就放心了。
跟他一起学徒的还有一个小伙子,叫赵文龙,本地人,他父亲是供销社职工,他学的是木匠。他们两个很快成了朋友。收工后文龙带着子康四处走走,消耗着体内多余的精力,也让子康很快熟悉了当地的环境。文龙虽然年纪比子康小,却比子康老练活跃,见识也广,两人在一起,子康更多的扮演了听众的角色,他也乐意听文龙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地吹嘘一番,心中少了些寂寞。
此时大跃进运动正在枫树公社轰轰烈烈地开展,大炼钢铁也在有序进行。各个大队都在山上开设烧炭窑,日夜不断地砍树烧炭。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随着熊熊大火灰飞烟灭,转变为一团团黑呼呼的木炭。
机缘巧合,隐潭溪里竟然挖到到了铁矿沙。有炭又有铁矿就能炼出钢铁,这可是让枫树公社和他本人在全县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马佑成书记踌躇满志决定大干一场。他喊来公社文书小许,发布了两条命令:一是每个小学生献废铁三斤,团员献铁四斤,党员五斤,多者有奖。二是派出一批泥水匠去外地学习筑窑技术,准备兴建炼钢高炉。
子康和文龙算是团员,献铁的任务有点难办。枫树坪是山区,要说木器竹器有,铁器本来就少,除了家里的铁锅铁铲和劳动工具,哪里有废铁的影子,就算有一点也早被小学生们捡走了。子康一直为此事犯愁,收工后也到附近村子边转悠一番,两只眼睛贼溜溜地盯着地面看,但除了木棒和碎石,铁的毛毛也没有。
一天文龙悄悄跑来对他说:“有办法了,带上锄头簸箕快走。”
“什么办法,还要带上锄头?”子康满脸疑惑。
“不要问太多,到时就知道了。”文龙拉着他做贼似地溜上了山。
他们两人翻过几座小山包,来到一个土堆前面。文龙说,挖!
子康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文龙解释道,我反复察看过了,这是一座无主坟墓,掘开来就有我们想要的东西。子康还在犹豫,看文龙甩开膀子干开了,也就抡起锄头挖掘,心想我怎么沦为个盗墓贼了呢。清理掉前面的黄泥,两个相连着的圆拱形的白色的棺椁露了出来。撬开棺椁前方的砖块,里面是两口黑色的棺材。前面几个文字清楚可见,一口上面写的是:贝门田氏之寿域。文龙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对不住对不住,我们都是被公社逼的,别怪我们,要怪就怪马书记去。你把他捉去了没关系,别来寻着我们。”说完叫子康用锄头钩住,两人一用力,棺材被拖了出来。棺材板很厚,木头早已腐朽,轻轻一敲就成了碎片,里面一把白骨,骷髅头瞪着两个黑洞,看得让人毛骨悚然。棺材板碎了,一枚枚锈迹斑驳又粗又长的铁钉诱人地跳了出来,子康这才明白,这就是他苦苦寻觅日思夜想的废铁!数量也真不少,捡了整整一簸箕。第二口也同样拖了出来,又捡了一簸箕。两人把碎木屑和尸骨从新推入坟墓,仍用泥土封住,抬起锈铁钉满载而归。
第二天他们把胜利果实交到公社里,喊文书小许来过磅。小许一看:“这么多,是什么东西?噢,原来是棺材钉,你们把谁家的祖坟挖了?当心人家来拼命。”
文龙理直气壮:“我们这是破四旧,掘的是地主剥削阶级的坟墓,难道封资修的一套不该消灭?”
小许把两只簸箕合并一起,用秤勾搭住提起秤杆称重。文龙不断把秤砣往外拨,嘴上说:“再向外一点,再向外一点。”
小许说:“别拨了,秤砣快掉地下了。”
秤砣勉强没掉地下,小许看了看秤花,报出数字:“一共二十九斤。”
文龙说:“我们是两个人,二十九斤不好分,就算三十斤吧。”
小许说:“三十就三十,可总得扣除簸箕的份量吧。”
文龙说:“簸箕有多少重量呀,不用扣了吧?小许你也真是的,何必小心眼,多记点大家脸上都光彩。”
小许也好说话,他说:“行,那每人都记十五斤。”
每人十五斤,远远超出任务,文龙高兴得手舞足蹈。
那些也有交铁任务又没法完成的党团员羡慕的不得了,纷纷向赵文龙讨教,文龙则高深莫测地笑笑,卖起了关子:“嘿嘿,鱼有鱼路,虾有虾道,各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吗。嘿嘿。天机不可泄。”
马佑成且在此时从外面进来,见废铁堆不断增高,看了看赵文龙他们交来的铁钉,自是很高兴。他拍着赵文龙的肩膀说:“小伙子,胆大敢为,思路独到,不错不错,值得表扬。”他吩咐小许把献铁者名单列出来,张榜公布。
第二天,赵文龙和乔子康的名字显赫地登上了光荣榜,且位列最前面。同时他们又有了新的任务,每周两次去协助炼铁。
炼铁炉建在哪里好?马书记拍板,就建在古庙泰岳寺。据说这寺始建于东晋,说明封建历史长,流毒深,早该拆除。拆除后有现成的石料和砖块,大大节约了成本,加快了建设速度。完全符合当前“多快好省”的政策口号。让封建残余为社会主义建设作出点贡献也是将功赎罪。马佑成觉得自己这一决策也象赵文龙他们掘墓取铁一样是独辟蹊径的金点子。另外这里运送铁矿砂、木炭都比较方便。
有了诸多便利,炼铁窑炉很快在泰岳寺原来的大雄宝殿处矗立了起来,拆寺所得的积方石块砌外墙,砖块衬内,寺里的铺地砖则应地置宜做了炉窑的耐火砖。社员们喜气洋洋加班加点地干,他们为改写历史的丰功伟绩在他们手中诞生而兴奋不异。窑炉建好后建炉的泥水匠来了个华丽转身,变成了炼钢工人。
钢铁怎么炼,大家谁也不清楚。有的说,跟烧砖瓦窑是一个理。有的说,跟打铁是一样的。烧砖瓦打铁大家都看到过,不难,为妥善起见,他们决定把两者合二为一,就是烧砖瓦的基础上再用风箱送风。没有鼓风机,土法也能行。开始填窑了,他们先在窑内铺上一层木炭,再把学生团员党员献来的废铁堆进去,上面再一层木炭一层铁矿砂,层层堆放。直到感觉差不多了为止。
点火那天,马佑成亲自来到炉前,接过递来的火把,闭上双眼双手合什心里默念了几句,不知是念“菩萨保佑”还是“马克思显灵”,看来菩萨是不会保佑他了,他把人家的庙都拆了。马克思很博学,不知道他懂不懂炼钢炼铁。念诵完毕,他神情庄重地将火把投入炉中,炉子的烟囱上顿时浓烟滚滚。马书记心里还是不太踏实,吩咐大家不可懈怠,定要把本公社在全县扬脸的一仗打好。烧炉工不敢怠慢,一铲一铲地送入木炭,拉风箱的也使出全力,不停地推拉。随着风箱一推一拉,炉膛内火焰一闪一闪,火光照映着大家的脸,汗水湿透了众人的背。一班累了下去休息另一班接上,一班班轮番交替。
子康和文龙也被要求暂停了竹木社里的活计支援前线,他们两个年轻力壮自然也责无旁贷,每天各轮到了两班。
熊熊炉火烧了三天三夜,大家估摸着应该是好了,于是就熄火封门,等待炉温下降。又过了三天,炼钢工打开窑门,果见窑内有漆黑黑一团硬物,比捣臼还大。推一推,不动,份量自然不轻,用铲敲击,有金属撞击的声音。
“成功了,成功了,我们炼出铁来了!”有人兴奋地喊道。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有人高兴地唱起歌来。
“高兴什么,这只是废铁熔化成了一团。”有人当头泼了冷水。
“不管是炼出来的还是熔化的,有铁就成,我们可以交差了。”有人选择了中庸。
于是马上向公社汇报。马佑成闻听此讯,急匆匆赶来,脸上充满了期待。他对着黑疙瘩又摸又敲,果然是铁,好家伙,足有两千来斤重。他长长地嘘了口气,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他吆喝文书小许过来,安排庆祝事项。
第二天,大队人马聚集泰岳寺,像是迎亲,但比娶亲更热闹。迎亲用的是花轿,今天却是赶着一辆牛车,牛头上系着红花。众人把铁块用长索捆绑住,喊着号子合力把它一点一点拖出窑洞,再顺着架设的木板慢慢移到牛车上,然后用红布缠绕,上面扎出个大红花。随着马书记大手一挥,出发,队伍浩浩荡荡从泰岳寺里走了出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彩旗队,十多个从各大队选出来的年轻姑娘各扛一面彩色旗子喜气洋洋地小步前进,能选上的姑娘心情不亚于当上了香港小姐;接下去是赵文龙和乔子康举着的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炼钢成功”八个大字,他们两人精神抖擞地把横幅举得又高又直;后面是马书记等大大小小干部,马书记的胸前别着红花,就像新郎官。可新娘不是别的,正是车牛上的宝贝疙瘩。牛车后面跟着四个壮小伙,准备在陡坡时推一把,免得牛拉不动;走在队伍最后面的是一支民间吹敲队,唢呐嘀嘀嗒嘀嘀嗒地吹,锣鼓咚咚咚锵锵锵地敲。只是他们学会的曲子有限,结婚时吹的是这几个调,送丧时吹的也是这几个调,现在庆祝炼钢成功还是这么个吹法。让别人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搞不清就出来看。于是道路两边就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纷纷议论着,男女老少倾巢而出,争相观看比新娘子更好看的宝贝。小孩子们忽前忽后地跟着游行队伍,嬉笑打闹着一直跟到终点。全公社的人放假一天,就象是过最盛大的节日,体验着最最幸福欢乐的时光。
游行队伍敲锣打鼓地经过四五个村子到达枫树坪的空地上,他们用毛竹将横幅架设起来,彩旗在四周插好,将铁块卸下来,旁边派民兵保护继续展览。居住在高山深沟里的社员如同赶庙会一样纷纷赶来,一睹公社花了这么大的力气炼出来的钢铁的芳容。这个摸摸,那个敲敲,各自抒发着感慨,憧憬办起钢铁厂后的美好生活。让大家失望的是这黑疙瘩硬邦邦、黑沉沉,还粗糙得扎手,实在不知道好看在哪儿。人们展开丰富的联想,希望它的形状与某种动物或植物联系起来,比方说像头牛或者一只猪,要么像一个冬瓜一个芋艿也行,结果一样也对不上。只能是四不像。四不像就是怪物。怪物就是不祥之物。
展示两天后,黑疙瘩被拖上货车,货车也披红戴绿,一路敲锣打鼓直送县城,在县城的街道上又游行一周,然后向县领导报喜而去。
随后传来喜讯,本公社大炼钢铁的成功受到了县委的高度评价,县委书记在大会上表扬了马佑成。为了鼓励全公社干部群众继续努力,炼出更多的钢铁,上级还专门派出了一支文艺宣传队将前来慰问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