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济荣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07
|本章字节:11986字
上舍岭顶的草舍里又有人居住了,过往山岭的人们便喜欢停下来到屋前歇一歇脚。茶摊没了,坐一坐总可以,实在口渴的荒,向主人讨碗水喝也能如愿。
草舍新主人乔子康跟他的外婆比,少了那种热情洋溢笑语连珠,但他的修车铺很实用,给半路上车辆坏了的人带来了福音。
这天中午乔子康正在吃饭,听得外面有人说话,出来一看,见来了一支双轮车队,十多个人,大多数他都认识,正是以前常去枫树坪运毛竹的盖北客人,为首的就是老王,大名王裕城,是生产队的队长,曾为跟皎月处对象的事为他带过口信。他们还在贩运山货,把山里的毛竹、木材以及竹笋、竹器等运出去,小部分自用,大部分悄悄卖了,赚个活络铜钿。
“老王叔,你们来了,坐一坐,喝杯茶。”子康搬出几把竹椅子,热情地招呼着。
“哟,这不是乔会计吗?你不是当兵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老王看到乔子康突然在此出现,惊讶不已。
乔子康长话短说,把他的情况跟老王他们简要说了一遍,引得客人们一片叹惜。
老王他们赶路要紧,没时间逗留,给轮胎充了气,简单地维护了一下,急着上路了。
此后盖北客人每当经过上舍岭总要到子康的修车铺里歇一歇,修一修车子。子康的钳工技术真没白学,经他维修、上油后,车子拉起来轻便省力不少。他们对他的手艺很佩服。对子康来说,这支车队也是他的修理铺固定的客源。
子康从跟客人的闲谈中逐渐了解到,盖北是舜县最北面的公社,地处杭州湾南岸,人们沿海而居,有捕鱼的也有务农的。他们的村子北面是茫茫滩涂,钱塘江上流冲刷下来的泥沙到达流水平缓的开阔地带,经海水浸渍,便淤积成泥土,经年累月,滩涂便十分辽阔,部分已变成陆地供他们耕种。那里的百姓生活很苦,他们有三怕:一怕舜江河道变迁,历史上数次河道变迁,他们的家园就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二怕潮汐,遇上涨潮,海水倒灌进农田,庄稼作物便会严重受灾,直至颗粒无收。三怕台风,台风顺着海面刮来,无阻无挡,势如破竹。老王他们的村子叫镇风村,可哪里镇得了风,台风一来,辛苦搭起的房舍便被一把掀翻,衣服棉絮吹得半天飘。他们那一带流传着这样的民谣:
沿海百姓苦难熬,
听到潮声心发跳。
年年搭舍年年逃,
做人好比沙头鸟。
不过老王依然乐观。他对子康说,尽管他们那里灾害不断,但也有好的一面。首先是国家政策相对宽松,他们虽然也成立了生产大队,但上面允许搞些副业,赚些铜钿。像他们这样贩卖山贷,上头睁只眼闭只眼,不会干涉太多。二是那里的土壤属盐碱地,不适合种水稻,所以虽然是农民,他们能像城镇居民那样领到粮票。还有一点,随着泥沙不断淤积,他们的土地会继续增加,土地可是农民宝中之宝啊,有了土地,以后的发展就有了广阔的空间,还可吸收外来人员。说到这一点,老王还特地提醒子康,问他要不要去他们那里落户,如果他愿意去,政策上没有阻碍,会全部帮他办理好。
听了老王的话,子康竟然有些心动。
他现在窝居在上舍岭顶,毕竟是临时性的。他并没有落户到邻近的大队里,而且人家还不愿意他落户。他的修车铺也没有合法手续,如果领导来干涉一下,说不能私自营业之类,他只得乖乖停业。他的户籍资料还装在衣兜里,没有户口他就是“黑人”,不仅身份不合法,还领不到任何票证。他以前积余的粮票将要用完,再领不到粮票他将吃不上饭。按理他可以落户到丁家堡公社去,但他内心还是不愿回去,无颜见老杨小费他们。
乔子康决定跟老王他们的车队实地去“考察”一下。
他跟随车队到达县城,过一宿,第二天继续赶路。县北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与舜县南部开门见山的情形大不相同,这里地势开阔,农田连片,远远近近点缀着一个个村庄。子康仔细观察,发现田地里的作物跟丁家堡那边不大一样。这里的棉花、苎麻那边没有或很少,而那里常种植的番薯、芋艿等这里见不到。老王指着路边的村镇,这里是什么地方,那里叫什么,像导游似的一一向他作着讲解。
走了三个多小时,子康突然发现原野上出现了一个山峰,就像平坦的胸脯里凸起的奶头,山峰虽不很高,但相对于周围开阔的旷野却显得那样突兀显眼,有种“大漠孤烟直”的感觉。老王指着山峰对子康说:“瞧,那就是夏盖山。”
哦,这就是夏盖山。说起这山,子康虽第一次看到,但心里对她却很熟悉。他在读中学时曾看过资料,知道大禹治水到过该山,晋代时曾在山上建见明寺纪念大禹,所以这山也叫禹峰,宋代时又曾建庙祀奉大禹妃子涂山氏。
老王说:“这座山,依我看,其实应该叫‘镬盖山’,你看它四面陡峭,上面平缓,像不像一只镬盖?”
子康一看,山的四周如同刀削般直上直下,没有缓坡的过渡,山峰倒不是很高峻,像个平台。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巨大的镬盖,罩在舜北平原上,正在蒸煮一锅海鲜,山边升腾的白雾就像锅台里冒出的热气,让人看了馋涎欲滴。
老王继续说:“我想肯定是古代记地名的官员听错了,把‘镬盖山’记成了‘夏盖山’,要不他是个白字先生,写不出‘镬’字,就写了音相近的‘夏’字。”
“嗯,完全有可能。”子康笑着说,他对老王的这个见解颇感新鲜有趣,“那我们的家在哪里呢,快到了吗?”
老王说:“马上到了。我们就在夏盖山的北面,所以叫盖北。”
“噢,原来是这样。”
他们从夏盖山边走过,到达盖北公社所在地,再向右走三四里,就到了镇风村。子康看到村子建造在一块平坦的土地上,道路和堤塘两边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一户户人家,房前屋后到处栽种着葡萄和别的果树。这里地势开阔,地广人稀,所以村庄占地很大。相对而言,这里的房舍比较简陋,多为低矮的草舍竹棚,因常被台风所毁,不似古镇的那种历史悠久的青砖黛瓦。但在没有台风或潮汐的日子里,这里倒也风光旖旎、物产丰富。
老王带着子康村前村后转了一圈,问他对这里的感觉怎样,子康对这里很满意。老王便带着他找大队干部,干部们听说子康从城里下放而来,有修理技术,很欢迎他来。
子康作出重大决定,要把家建在这个海边的小村里。
几天后,乔子康办好相关手续,把户籍正式迁到了盖北公社镇风大队。老王带领运输车队专程为他跑了一趟,把上舍岭上的所有家当都搬了过来,一起拉来的还有毛竹木料等大批建材。在伙伴们的帮助下,子康搭起一间草舍,建了一个简陋的家。
一条长长的泥路从北到南穿过镇风村,村子的最南端,一条小河与道路垂直相交,一座水泥小桥横跨小河,使道路继续延伸。乔子康的新家就位于小桥边的河堤后面。房舍以松树作柱,毛竹作梁,燕竹作椽,屋顶覆盖厚厚的稻草以防漏雨。“墙壁”是用河堤上的芦苇编排而成,为了阻雨挡风,芦苇被夹得又紧又密。他用木板把屋子隔成里外两间,外间作厨房兼餐厅、会客室,里间就是卧室。他手上还有他娘留给他的钱,这时候派上了用场,用来采购各类建材,添置各样生活用品。他用竹木社里学到的手艺,制作起桌、凳、箱、柜等家具,把家布置得像模像样。他在做床榻时花的心思最多,做得宽大又考究。他想把此作为婚床,设想着早日娶皎月进来,在此洞房花烛,在此度过新婚蜜月,在此繁衍他们的后代。
个把月后大功告成,乔子康走上河堤,欣赏起他的杰作,再站在桥上,远看自己的家。虽然只是草舍,不够高大更不够气派,但都是他心血凝结,无论多么简陋多么寒酸,就算是个蚁穴鸟巢,好歹总算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了。他感到很有成就感,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桥头的河堤边有了新落户的人家,镇风大队的社员们纷纷前来串门,小小的草舍里时常宾朋满堂笑语不绝。众人发现草舍主人有修理铁器家生的手艺,便老实不客气,家里什么东西坏了都拿来修理,就连煤油壶、自鸣钟、铜锁都拿了来。乔子康以前没修过,但琢磨着摆弄几下居然也修好了。他的家又成了修理铺。王裕城队长安排这位新社员的任务就是修理生产队的车辆、喷雾器等物件,时间上可以自由调节,完成任务就能拿到工分。
这天,子康把修好的几件东西逐个送到别人家里,回来时天已暗了下来。河堤上,各种虫子开始吟唱,犹如演奏一支交响乐,相映之下,衬托出他家的寂寞冷清;风吹芦苇,如无数个人影在晃动,只有他自己形单影只。他的心里一阵失落。他简单地吃了点饭,点起灯里里外外打量着他的家,屋子里最基本的物件大致有了,可总觉得空荡荡的。他内心深处总有一种孤单寂寥,似乎欠缺点什么。想来想去,明白了,还缺少一个女主人!他决定马上去古镇一趟,定要说服皎月,尽快把她娶进门。
乔子康满怀期盼再次来到祝家。
皎月正在家。她望见子康走来,不想理他,扭头向房间走去。子康抬头看到了她的背影,叫一声:“皎月,皎月。”她头也不回躲进了房间。
周一心听到外面的动静,出来看到子康来了,尴尬地站着,被皎月冷冷地凉在房门外。她感觉很不是滋味,便堆上笑脸,加倍的热情:“子康来了呀,好,好。皎月可能去换衣服了,马上会出来的,你先坐,坐。”
子康落座。周一心沏茶递上,亲热地嘘寒问暖:“这几天在忙什么呢,也没见你过来?”
“妈,前些天我真很忙。我正想告诉您和皎月,我有家了,我在盖北安了家。”子康把安家的事向岳母作了汇报。
“好,好,你总算有立足之地,总算有自己的家了。”周一心听了真的从心底里高兴,有了家,皎月就没了拒婚的理由,他们就能顺利结婚,好了却她的心愿。她说:“我看这样,你既然来了,下午跟皎月去领张结婚证,你们就早点结婚过日子去,你看好吗?”
子康自然求之不得,不禁喜形于色:“这当然好,只要皎月同意,妈我听您的。”
说话间兴华盛华放午学回来了,围着子康哥攀谈。振华新月也回来吃午餐。周一心趁由新月做饭的机会,悄悄来到皎月的房间,说:“皎月,这下好了,子康有家了,你总该答应结婚了吧?”
皎月人在房间,耳朵一直留在外面,子康的话她听到了一点。她说:“好什么!不就是在海边的穷地方吗,我不去。”
周一心劝导她:“你也别太挑剔了,无论海边还是山头,只要人勤劳,都能活人。”
皎月噘着嘴问:“他的家是什么样的呀?”
“听说是一间草舍。”
“草舍!那是人住的吗?做猪圈羊舍还差不多。我出生时住楼房,现在住平房,结婚后住草房,以后是不是要让我流落街头呀?”
周一心耐着性子继续劝说:“现在是困难时期,有得住就行了,不要挑三拣四的。只要人能干,以后形势好了,可以再盖新楼的吗。”
“以后的事谁能预料?我还听说可以去部队、到杭州呢,结果如何?”
“你呀,总钻牛角尖,我的话一句也不听。”周一心有点火了,“你最近是怎么了,变得我都不认识,什么东西让你鬼迷心窍?”她想皎月是不是遇到什么人有了外心,可也不像,这些天她就在家里,爱芝结婚后晚上也没出去玩。
皎月把嘴一噘:“不是鬼迷心窍,我是认清了形势,思想现实了,不想跟他一起受穷。”
“你!”周一心苦口婆心地劝说竟然一点也不起作用,心里气愤之极,要不是客人就在外面,真想上去揍她一顶。她强忍怒火,再作一次努力:“皎月,听妈的话,不要使性子了,不然没法向人家交代,今天就跟子康去把记登了,好不好?”
“不去。”皎月把头一扭,断然拒绝。
周一心明白皎月不肯去总不能拖着她去,政府讲究婚姻自由,不能强迫。
“这事依不得你,这婚定得结,除非你现在拿出300块钱还给人家。”她丢下一句狠话,悻悻地走了出去。到了外面,她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地跟子康说话,心里却在不断盘算让皎月就范的计策,软的不行只能用硬的。她想要是能拿到结婚证就好了,可她没有阿莲那样的本事。突然,她想到了一个法子,不如来个李代桃僵,让新月冒充皎月跟子康登记,到时白纸黑字、木已成舟,就不怕皎月不答应。
这是个好办法。她把新月叫到灶间,悄悄地说:“新月,下午你请个假,到公社跟子康哥去办个结婚登记。”
新月惊讶地睁大眼睛:“姆妈,你是不是糊涂了,我怎么可以跟姐夫去登记呢?”
周一心说:“不是真的,只是代替一下你姐。”
“不行的,姆妈,这事定要姐姐同意,亲自去才可以。”
“你姐要是肯去还用求你呀,就是你姐让猪油蒙住了心,放着这么好的小伙子不嫁,才只好出此下策让你顶替一下。”周一心央求道。
“这样不好,姐知道了还不把我骂死。再说……再说……”她想说跟陆重山的事,想想还不到时候,算了。
“再说什么,你有什么为难的?”周一心奇怪一相很乖巧的新月今天也跟自己唱反调。
“姆妈你想呀,我在公社食堂里烧过饭,大家都认识我,怎么蒙得了人家呢?”新月找出了最好的解释。
周一心想也有道理。说一句“你也跟你姐一样不听话,什么忙也帮不上。”只好放弃狸猫换太子计划。但还得再想办法。皎月不嫁给人家,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吃午饭时,她又想出了一个妙招。
下午她来到南街居委会,说我家皎月想结婚了,要求开个证明。居委干部知道她大女儿订婚的事,所以开证明很容易。她拿到证明,到公社给皎月办了户籍迁移手续。户籍迁进难,自愿迁出就容易得多,再说有居委会的证明,公社文书很快把皎月的户籍从他们家中注销了。
办好这些,周一心松了口气,离现实目标又近了一步。她回家对子康说:“子康啊,今天办理结婚登记看来太急了些。你放心,皎月那里我会做好思想工作,既已许配给你,我定把她送到你手上。”
乔子康看出了皎月的情变,心里痛苦失望。他喜欢皎月,更不想放弃这门婚事,便乐意听众岳母的安排。
周一心把皎月的户口迁徙证明直接给了乔子康,说:“皎月迟早是你老婆,她的户籍资料先拿去,跟你落户到一起。你回去做些准备,过几天,我会带她过来为你们完婚。”
“那好的,我就在家等着。”子康虽没办好登记手续,但户口本到手,就像牵住了牛鼻子,跟人到手差不多。
他想跟皎月说说话,可她躲在房间里不出来,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他心里不快,怏怏地回去了。对皎月,对婚姻,他的心里从此便有了个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