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冰茬茬心好冷硬(2)

作者:阿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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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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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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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856字

韦金峰等得心烦气躁,阴雨天人都没事干,段家里挤了好多人在打扑克吹牛皮,他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心里烦就转身出来了。


阮家的二后人正把头抵在韦金山家的门上猴急猴急地往门缝里瞅。


韦金峰经过门口从后面冷不防地问:


“阮荀啊,你娃娃不是在城边边上念书着里吗,在这里错头探脑瞎狗瞅星宿样地瞅啥哩?”


“哟,是大大呀,我找韦家爸喧一阵谎儿哩,不上学了,天又下雨,没事干闲得心慌。”


“你爹给你说媳妇了?咋不去念书?”


“哈哈,女子贵得很,娶不起,我爹不叫念了,叫挣光阴说媳妇哩。”阮荀自嘲中带着戏谑的口吻,问:“我给大大当姑爷好不好唦哈?”


“等我再养下女子就说给你,早养下的早说人了。”韦金峰说笑着看着满脸笑开花了的阮荀,问:“我看你娃也是个灵醒人,你咋不叫你爹找人把洋芋给说下哩?”


阮荀的脸刷一下子就红到了脖颈处,回头小心地看看韦金山家的大门压低了声音说:


“大大,你知道的,贵得很,天价呀!”


“心灵地也是你,笨死地也是你,仙女儿当然要天价哩,世上有几个有艳福白吃天鹅肉的董永哩?”


两个人一下子笑得前仰后合,韦金山的老婆听见门口有人耍笑,故意在屋里大声咳嗽着,两人才鬼鬼祟祟地互使眼色走开了。


阮荀回家吃午饭去了,韦金峰走到梁头上拽着脖子往几架山外的沟口上眺望。虽然看不到老婆和侄女的影子,但还是能给自己焦躁难耐的心上带来些许慰藉。


白艳芳和洋芋各自背着一捆苜蓿,毛驴驮着两捆。她们吆着驴在巴掌宽的羊毛绳绳路上战战兢兢极其艰难地往前挪着,眼看就要凑摸到宽阔处了,毛驴扑通一下滑倒了,两边的苜蓿捆支撑着使它没有侧身摔倒,而是肚皮贴地,趴着往山下出溜下去了半截才刹住,洋芋下意识地一惊,一屁股坐在地上也跟着滑了下去,白艳芳急忙两手撑地滑到挡住洋芋的泥坑里,两人抱头相视苦笑一阵,又去拽毛驴,好不容易才把毛驴拖拽到架子车能走的山沟里,重新拾掇好草驮子,浑身泥猴似的往梁上颤颤微微地攀爬。她们刚从梁顶上探出头,韦金峰就从梁头上快步迎了下去。


他走到老婆跟前,拧眉打量一番,骂道:


“看你个死猪啥样子么。”


骂完照老婆屁股上猛踢了一脚。


洋芋既害怕又气愤地瞪着韦金峰说:


“路被雨水泡成了稀泥汤汤,我们没长翅膀。”


因为是侄女这样和他说话,韦金峰没好再说什么,只是恶恶地瞪了老婆子一眼。他把眼里的凶光射入老婆惊惧的眼神里,牵着毛驴气汹汹地前面走了。


“这叫个啥人么,一点人心都没长,还有啥资格给我们小的当大汉哩。”洋芋愤慨地说,“大妈,你不要怕他,他吃不了人,都是你给惯下的瞎毛病,你不受谁受?”


白艳芳很疼爱侄女,不仅因为她长着圆嘟嘟白晶晶的脸蛋,也不是她的眼睛水汪汪地大得像葡萄,而是她的性格。


洋芋经常去大大家看到大大打骂大妈,就挡在前面叫喊:


“为啥打大妈?她比毛驴还勤快,比毛驴还辛苦,虐待妇女犯法哩。”


韦金峰问:


“犯啥法?这谁教你的话?”


洋芋说:


“犯王法,长着一颗人心的人都会说这话。大妈天不亮就忙上了,天黑了你们睡觉了她才爬上炕,中午你们吃过饭了手一背就浪门子去了,她还在忙,刷锅喂猪簸粮食推磨,阴天下雨她也不闲着,大人娃娃的衣裳鞋袜一样都少不了她做,她就像个机器不停地转,没油了你也要硬推着转,你的心肠阿么就这么硬唦?你要打,就打我,要骂,就骂我,我替大妈挨着。”


“真是不得了了,都是你爹把娃娇惯坏了,女娃子念个啥书么,你听听,这就是你爹花钱供着念书念出来的样子?女娃子伶牙俐齿地嘴巴子多厉害,嫁了人还不把公婆给生剥着吃了?我看你和阮家二后人的嘴巴子好有一比哩,都是念书念多了惹的祸。”


“才不哩,念了书才懂事哩,你和我爹就是因为没念书才这样凶。”


“呵呵,你听听,这还了得哩,咱家的这个女娃子谁还敢要,男人管不住。”


“大大,我可不做我妈和我大妈这样的媳妇,做媳妇就是做媳妇,也下苦,没有睡下来白吃饭,凭啥非要被男人当驴一样役使打骂唦?”


“那你难道还要管着男人不成?”


“那咋?谁有能耐谁管家,谁打我我就把他不要了。”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娃的嘴巴子,我当然希望我的侄女嫁个男人不要挨人家的打。”


韦金峰不好跟侄女发火,只能半气半玩笑地斗嘴,他心里却很反感洋芋,就因为洋芋的嘴巴不饶人,但又很喜欢洋芋,知道她心地善良,刀子嘴豆腐心,晓得疼人,他打老婆时拦挡着给他台阶下。


晚饭后洋芋到他大大家来陪她大妈说话,她大妈在窑里拉风箱烧火蒸馍馍,她蹲在一边往灶眼里填柴火。


白艳芳两眼无神地望着灶眼里喷出的火苗子说:


“我苦得实在忍不住了,要赶着把今年屋里的苦活重活做完,麦倒了我就走了。”


“大妈,你又瞎想瞎说啥哩么,我还要你等着看我过门子哩。”


打这往后,白艳芳比以往起得更早了,她起炕后的开门声比头遍鸡叫还早,晚上老汉一觉醒来她还蹴在炕圪里给老汉做鞋做冬衣,以往她再苦再累见了人脸上总还是挂着点笑容的,自打她给洋芋说了这话往后,脸上啥表情都消失了,像蒸发干了水分的水洼子死怏怏地瓜瓜个白。谁都很少再听到她张口说话,整天就看到她如一架肉机器似的忙忙碌碌。


万晓红穿得干干净净地借故哄娃娃玩,一天到晚既不下地劳动又不做家务,她公公袒护得厉害,婆婆半个不字都不敢说出口,韦生虎没去砖瓦厂时,万晓红不便如此肆无忌惮放肆到不把她放在眼里,韦金峰也不好过分地向着媳妇子,后人一走,公公媳妇子就一个鼻眼里出气不说,竟然无视她的存在堂而皇之地睡到一个炕头上去了。她不知道有一天阿么给儿子交代,阿么面对儿子哩,她死都不想看到这一天到来,这也是她想死的另一个绝对的缘由。


还有一个让她决定赴死的原因就是春手上他男人把她骗到背人的荒野地里一顿暴揍,这两个原因几乎同时像两只魔爪撕碎了她继续活下去面对儿女的所有希望,她从春天下定了决心,就将自己的决定深埋在心底里,看着它和麦子一起抽穗一起收割。收割麦子的时候她的决定就将付诸实施。


那个夜晚月亮格外地清冷,麦子刚刚拔倒,麦马子还没有背到场上垛起来,七长八短一溜一溜地散布在梁上峁上塬子坪子上,拔过麦子的地粗粗地犁过了头遍,两个月没有落过一星半点儿雨点子,月亮底下的土地和月光糅合在一起像死人的脸色那样惨白,只有零零星星的豌豆和洋芋田远远地看上去暗暗地有些潮湿的颜色。


村子里的狗叫得很厉害,像叼着了什么东西,又像在撕扯什么,细听又像是被鬼卡住了脖子,叫声里带着绝望无奈的哭泣,呻吟里失去了什么,如同放弃了对这个世界的一切牵挂,清凌凌地连个后音都没有了,不管这世上有没有鬼,这种悲凉无助的呻吟要不是离开这个世界最后的哀叹,那就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召唤。


扑通一声,韦金峰家的后墙上跳下一个人影,头上包着头巾,她是一个女人,落地的声音肯定了她不是鬼,但又很像是鬼,她匆匆急行步履轻灵毫无一丝声响。


初秋的夜风冷飕飕地从豁岘里吹着,带着微微的近似于人发出的惋叹声。


她没有回头,毫不迟疑地穿过黑魆魆的一片杏树林,绕过几星磷火滚动的坟岗子,从豁岘口上出去。


月光将她的衣服浸染得银白,但没有一丝光芒从她身上折射出来,她心底里最后的一丝光芒都熄灭了,万念俱灰的人,心已经死了,像烧过的炭灰,只有惨然的死气,即使是太阳照在上面都不会反光。


她走到麦场边上的水窖口,撤掉头巾,把头发披散开来冲着月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这世上的一切累赘都卸下了似的。


接着她歇斯底里地哭喊了一声:


“我苦啊,天大大呀——”


然后,义无反顾毫不犹豫地奔上窖台纵身跳进了窖里。


豁岘里的风窒息了一瞬。


只有她最后的哭叫声凄凄惨惨戚戚,在静穆的夜空里幽灵倾诉般飘荡。


一个旋风从井台上倏忽生起,旋转着,哀叹着沿着她刚才走过的踪迹绕过坟岗穿过林子,爬上后墙进入了韦金峰家的院子,韦金峰家所有的门窗噼里啪啦发出碎裂般的响声。


韦金峰梦见自己坐在炕头上喝着灌灌茶,老婆白艳芳浑身湿漉漉地苦着失去血丝的面容从外面走进来,说:


“唉,老汉啊,你这一下可算没有再让你碍眼的人了,家里的苦活重活我都做完了,你的冬衣棉鞋都做完了,就放在炕柜里,你好生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说完抖了一下水淋淋的头发,像一张纸似的从门里飘了出去,门窗又是一阵碎裂似的炸响,水珠子变成了冰雹子四下砸打。


“娃他妈,你阿么了唦?”


韦金峰从梦里挣脱出来,睁开眼愣了愣神,忙挥手往身边的被子摸了一把,心里惊出了汗——被窝里没人,他赶紧爬起来到厨房里柴窑里猪圈里找寻了一遍,还是不见老婆子的影子,这时候他才觉出事情不妙,两条腿软得迈不动步子了。


儿媳妇万晓红听到公公异样的动静也慌慌张张跑出来看。


他只说:


“赶紧到塬子上找你二爸二爸:在父亲一辈人中排行老二。去,你妈殁了,你们到附近的水窖口上找。”


月亮像一块冰似的冷冷地紧贴着天壁,早晨的熹微清凉凉地在不觉间替换了如霜的月色。


场边的窖口上早已挤满了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窖口太小下不去人,没法打捞,韦金峰兄弟俩一言不发,手忙脚乱地把瓶颈处往开里扩挖,万晓红和婶子窦菜花抱在一起坐在草堆上哭得死去活来。


女人横死在外无法在家里设灵堂,早有人安排庄子上人在场上装草的土窑里安顿着后事。设灵堂的地方有了,当然做棺材的地方就是窖口边上的场子上了。韦金峰的舅舅是老木匠,还带着个十几岁的娃娃当徒弟,这活自然就由他们师徒二人承揽了去。


有人安排人去八十里外的甘草店砖厂里叫韦金峰的后人去了,还再三嘱咐千万不要说他妈横死了,只说家里出了大事拽回来就是了,还安排了劝说的人,怕韦生虎起疑发飙,生出啥大事端来。所以那天他冲到场上时两个小伙子死命各攥着他的一条胳膊。


那天韦金峰知道了婆娘死到了水窖里,一屁股坐到场沿上没起来,他没了主张,干号了几声,就抱着膝盖把头埋在两腿裆里闷着。从把人打捞上来到设摆好灵堂晌午又过去了一顿茶的工夫,他还坐在原地没起来,任凭几个女子和侄子百般苦劝都不起来,也起不来,中午的时候才强撑着站起来到灵堂里转了一圈,烧了几张纸,没瞅一眼老婆子的尸体就出来了,嘴里嘟囔着:


“你心太硬了,你阿么忍心把家里人丢下的唦哈,你死着去吧,你一了百了了,自个躲清闲去了。”


“哥,你不要太难过,要个人把个人的身体当心着,春华和春玉估计明天才能从婆家赶回来,报信的人已经去了。”


迎面碰上抱着一捆彩纸准备做纸火的韦金森,他关心地说。


“唉,太心硬了,死都死不到好处,你说你死到屋里,我也好把你伺候着去唦哈。”


韦金峰抹着眼泪强作愤懑地说。


“不要多想啥了,去歇着吧,大事小情的有我们料理着哩。”


“你找人把大营村他段家爸请来。”


“嗯,知道了。”


韦金峰像喝醉了酒似地左拐右晃地往家去了,韦金森瞅着他猛然见老见老:形容变老。的背影,不由得怜悯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