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飘来飘去断根云(1)

作者:阿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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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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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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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676字

韦金峰真是到了日暮西山路要走到尽头了的架势,彻头彻尾地老了,看上去像晒蔫了的豆秧子佝偻着脊背,说话有气无力心不在焉,脸上所有的毛孔除了长出了长长的花白胡须就是稠密芜杂的脸毛,混浊的眼球上布满了通红的血丝,他将榆木鞭把子背在腰里两手反握在两端吃力吭气地往梁顶上而来。自从死了老婆以后,他几乎每天喝过早茶就往大营村段家里去浪门子,到天黑尽了才一步三缓地回到屋里摸黑爬上炕头,也不管它炕热炕冷,倒头就睡,睡起来就喝茶,喝完茶就走,谁也不管他,也没人管他,好在万晓红还能一早就按时把喝茶的馍馍和生火的干柴粪球给端过去。


韦生虎自从和韦巧玲开口说话那天起,偶尔也会和他爹温温地说上一句半句的客气话,他妈的百日纸刚一过他就搬回到万晓红的炕上睡了,只是万晓红倒没话了,也很少和别人说话,她脸上的笑容被倦怠和憔悴的病容替代了,像韦家祖坟上的草似的也蔫蔫的了。


从这时起,韦金峰家又开始深更半夜地频频传出多年前那种女人凄惨的哭号声了。


是的,韦家的祖坟上是出了问题,不光是韦金峰这么怀疑,就连韦金山也这么念叨哩。


当初介绍洋洋去兰州城里给人家当保姆的沟垴上王家的人送来话说洋洋出事了,还说这事谁也没办法保证不出,这种事出了,一半的原因在她自己。韦金山和王家里吵翻了天,打破了头,最后王家请了庄上说话顶事的老人拿着一副大馍馍,灌了两瓶子散酒到韦金山家把话硬是给下倒了。可是韦金山的老婆也随之跌倒了,请了山上的大夫来扎过两次干针没见效,三天头上老婆子还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


大夫前脚刚走韦金山就对洋芋说:


“去,到你大大家的园子墙上抠锤头子大的一胡基疙瘩胡基疙瘩:土疙瘩。来。”


洋芋答应着低头从风掀起的帘子一角钻了出去。


“给胡基疙瘩中间剜上酒盅子大的一个坑坑。”


韦金山往茶盅里边倒茶,边扭头朝院子里喊。


“知道了。”


“屋里还有红糖吗?”


“有哩。”


“弄半个粪蛋子大的一疙瘩来。”


“成哩。”


一会儿洋芋挑开帘子进屋来,把剜好坑坑的土疙瘩搁在炕桌上,从炕柜里取出一个罐头瓶子,从瓶子里掏出核桃大一块黑乎乎的糖放在一个空茶盅里,问:


“够不?”


韦金山歪着脖子瞟了一眼说:


“够了。”


“看,行不爹?”


洋芋拿起抠好坑坑的胡基疙瘩问。


韦金山拿起来端详了一下,笑笑没说话,用火钳子夹着放进炉膛里烧。


窦菜花抱着肚子又在炕圪里呻吟打滚,直叫唤:


“疼死了,疼死了,妈妈哎……”


韦金山不慌不忙地煮着茶冷冷地说:


“忍着些,看你个稀松劲样,养娃娃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难过,你说你给我养下的那是个啥货色么。”


窦菜花疼得满头冒汗,韦金山只管四平八稳地捣罐罐茶,窦菜花不动了,也不抱着肚子喊疼了,改成了抑扬顿挫地呻吟。


韦金山用火钳子把烧得惨白的胡基疙瘩从炉子里夹出来,放在洋芋拿过来的大黑碗里,把茶盅里的红糖倒入胡基疙瘩中间的坑坑里,坑坑里立即咝咝啦啦地响着冒起了白烟,他把撇子里的凉水照着冒烟的坑坑倒了下去,灼热的胡基疙瘩长长地惨叫着喷出一股雾气直冲屋顶而去,在屋顶上弥散消失。


“好了,等水沉淀清澈了就叫你妈把它喝了,下面的泥不要喝。”


“爹,我到大营村去一下。”


“做啥去?”


“王家里不是说洋洋这两天就回来吗?我去接一下。”


“那狗都不吃的货,还回来做啥?臊我的脸来了,我非把这没脸的东西腿打折不成。”


“唉,他爹,我求你了,你大人大量,事已经出了,莫把娃娃逼到绝路上去,再说王家不也答应把他们的女子给我们做媳妇子,把洋洋给他们的娃娃当媳妇吗?他们的老人和庄上的头人都作保了,就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窦菜花吃力地劝道。


显然韦金山觉得自家的女儿比人家的金贵优越,心有不甘。


“本来可以给洋洋说两次亲,给小辉换点钱,这下可好了,没承想养了个赔本的货。”


洋芋听她爹这话很扎心,皱着眉出去了。


韦金山斜睨了一眼洋芋的背影,心想大闺女可不能再懂出个啥麻搭了,二闺女已经把他的脸丢尽了,原本再让洋芋相一次亲的事只好就此作罢了,不然庄上人会用唾沫星子淹死他哩,他打心底里感觉到了可怕的担忧,他深刻地意识到女儿的心他再也操不起了,他也再不敢拿女儿的名誉和将来的幸福耍把戏了。他决定打消再拿大闺女相亲骗人家彩礼的念头,好好给女儿找个人家赶紧嫁了省事儿。段大脑袋给他提及的大营村李寡妇家的二后人张克勤想和韦家结亲的事他不准备再答应,也不想再用女子骗人了,虽然说李寡妇家的几个后人都很攒劲,会挖光阴,尤其二后人张克勤当了几年兵去年复原回来给生产队开手扶拖拉机,有手艺有文化,大营村的地方也没有猪脑沟苦焦,商店学校粮站公社都在村头上,办事方便,交通也便利,可就有一点他不悦意,他担忧李家寡妇人家的怕女儿嫁过去不利祥,名声也不好听,心里泛膈应。不过他倒是想托段大脑袋帮忙给娃上心打听一下大营村还有哪家靠底儿的殷实厚道人家,他还没来得及把这话告诉段大脑袋,接着发生的几件事情就不得不让他极度痛苦地改变了这种愿望。


先是二闺女洋洋出事了。


洋洋被雇主祸害怀孕打胎的事让韦金山心肺生烟肝胆冒火,经过内心一番煎熬般地挣扎之后,他决定强压住悲愤和怒火,于是不断地暗自告诫自己千万要克制不要发怒,万一逼急了老婆和女儿再有个三长两短可就得不偿失了,毕竟大哥韦金峰家不久前出的那档子事让他心有余悸胆边生寒。女儿被人欺辱已经够苦恼了,此时他若再过分委屈娃娃弄不好就会出大事将后悔莫及。究竟应该怎样出这口龌龊之气,怎样警策女儿使其认识到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对她对未来的婆家对韦家影响的严重性,他醒里梦里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地苦思冥想,却没能琢磨出个令他稍微满意的办法来,琢磨来琢磨去最后就剩下苦恼和发誓,苦恼极了就狠狠地誓言非要痛打女儿一顿解气不可。他不是不气那个祸害女儿的王八蛋,只是他觉得再气又能咋办哩,这事难道还能去找人家城里人有工作的人?能从城里人那里讨来个公道说法?再说了,这种只能掉了门牙咽进肚里去的事,怎可吐出来见光?这种丑事捂都来不及,哪还敢自个儿大肆张扬?这不等于嫌屎不臭还拿锨去扬撒吗?他想再不济至少也要给女儿嫁一个没结过婚不拖儿带女的男娃,虽说王家已经定下了要娶洋洋做媳妇子,但有了这档子既丢颜面又难以启齿的丑事,难保往后人家不辱贱女儿,不如悄悄地远远地把女儿给嫁走,哪怕一分钱的彩礼都不要了,哪怕他再倒贴一份嫁妆都愿意,嫁远了没人知晓底细了女儿也好活人,起码人家不会不把她当囫囵个人轻看。


他决定:


“既然王家把话说得那么中肯,他家的长者和庄上的头人都担了保,那就顺竿子往上爬吧,等洋洋一回家就通知王家来定亲,接着赶紧嫁过去算了,是死是活成了王家的人当然就是王家的事了,想必娃是不会怪罪大人这么做的,脚上的泡可是她自己走出来的,事情缘由王家也清楚,人又是他们自愿主动提出要娶的,这样看来多少还能给一些彩礼钱,娃嫁过去他们也没啥理由再拿这事辱贱娃娃。”


韦金山思来想去比前比后,认为洋洋嫁给王家最合适,起码要比费小惠幸运得多。


究竟这是不是洋洋最幸运的唯一一条路,窦菜花说: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韦金山把自己的想法和决定说出来,不是想征求老婆的意见,只是习惯地说出口而已,这里的女人没有自己的意见,即便是有啥意见,说不说出来都没啥意思,因为男人的意思就是她们的意思,男人如果坚持把太阳说成是月亮,把黑夜说成是白昼,女人也就只能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啥怪病。这么大的事,窦菜花更是在男人面前不敢有半点儿自己的意思了。


“我想到大营山上转一圈去,心急得很,我看看洋洋这个死货今个到底来还是不来,狗都不吃的东西。”


韦金山喝罢茶,给睡在炕圪里的窦菜花说。


“她爹,我说你就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唦?娃娃今晚肯定能来。”窦菜花强撑着爬起来,溜下炕说:“阮老五家的老母猪下了七个猪娃子,已经出月了,我不赶紧给咱家抓一个就没了,洋芋说队长叫你们男人下午到坪子上去挖洋芋哩,你去到他大大家喊洋芋回来早些把饭做了,吃过饭女人们要去场上簸粮食,到交公粮的时候了。”


“韦家爸在屋里没?”


阮荀径直朝上窑里来。


“在哩,听声像是阮家的娃吗?”


韦金山大声搭话。


“是我,韦家爸。”


阮荀笑嘻嘻地挑帘子进来。


“阿吔吔,这娃越长越心疼了,吃城里饭喝城里水就是不一样,白白嫩嫩,像个女娃子。”


窦菜花把阮荀让到炕沿上坐下,说:


“你和你韦家爸喧着,我去你五爸家抓猪娃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