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嘎啦鸡呱嗒嗒叫(1)

作者:阿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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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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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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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208字

梨花杏花白云红霞,一锅子旱烟没咂摸透就近了四月初八。


洋芋牡丹把娃生在了花团锦簇的春夏之交,段家门口上几棵老榆树上的雀娃子也随着破壳而出,小生命们清脆的歌声遥相呼应,不分白天黑夜地唱个不停。


洋芋牡丹生下娃这几天,段大脑袋比谁都高兴,东方初曦,树上的雀娃子叫第一声他就已经站在院子里往树顶上瞅了,段家其他人还沉浸在香甜的睡梦里就听到他大惊小怪地说着:


“啊呀,这真个是百年不遇的好兆头啊,我的孙子和树上的几窝子雀娃儿一搭生下了,树顶上又有两窝子雀娃子出壳了呀,这好啊,我思谋着这肯定有个啥说法哩,保准洋芋往后一连要生几个男娃哩,这预兆着段家从此要人丁兴旺啊。”


于是黄豆换赶紧起来给儿媳妇睡的炕洞里填上驴粪和土麦衣把炕烧得热烘烘的,在段大脑袋喝茶的粪炉子上用搪瓷缸子煮上糜子碾的黄米,米粥煮好了还给里面打进去两个鸡蛋,放上一大把红糖,为了不让段瑞民偷吃掉里面的鸡蛋,她会守在旁边看着煮好后就端走,洋芋牡丹生了娃她就陪着她睡,好在一边伺候,段瑞民只好和他爹去睡,他爹在院子里盯着树瞅个没完时,他曾乘他妈去厨房里拿碗的空当用火钳子夹出搪瓷缸子里煮好的荷包蛋哧溜哧溜连吸带吹地给吃了,黄豆换只好一刻不离地守在炉边看着煮好后立马端走,她把这事说给段大脑袋听,段大脑袋进门揭起被子在儿子尻子蛋上连抽几烟杆子,是笑着抽的,边抽还边骂:


“你这就和我的孙子嘴里开始抢食吃了,这往后还了得哩,我给你几烟杆杆儿好叫你长个记性唦,记好了,有我哩。”


“爹,你说这娃会叫我爹吗?他长大了我也要给他说个媳妇吗?”


段瑞民圪蹴在炕圪里揉着尻子蛋一脸认真地问。


段大脑袋曙色一样清亮的心情一下子就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云翳,他觉得儿子虽然呆头笨脑的样子,心眼子缺了好几个,但不是傻到心里连个啥事都不想一个窍眼眼都不开,就笑着说:


“你好好个心疼娃,娃长大了要孝敬你哩,你老了还会养活你哩。你记清楚了,娃是你的后人,是段家的娃,当然会叫你爹的,大了你当然要给娃说媳妇哩。”


“爹,你咋不早说哩,我也当爹了,和你一样了哩。”段瑞民高兴地爬在炕上滚来滚去,嘴里倒腾来倒腾去地喊着:“爹爹爹,我也当爹了,和爹一样的爹了。”


“屁呀,那咋一样哩?我是你爹,你是他爹,你个龟子,难道你还要和你爹称兄道弟不成?”


段大脑袋忍俊不禁地说。他爬上炕坐在炉子前准备喝他一天里必不可少的头顿茶。


“洋芋地要锄二遍草了,家里忙不开,你领着你后人去把场后头坡上的洋芋锄一下,媳妇子就要出月了,出月了我就能腾开手了。”黄豆换进来把才烙好的油馍馍搁在炕桌上,给炉盘上的撇子里舀满水说:“董凤仙昨晚说她今早帮咱们家去锄草哩,不晓得她今早去还是不去唦。”


“那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她们家的田也该锄过了,这几天多亏她妹子来帮她的忙了。”段大脑袋低头往烟锅子里装着烟渣子说,“也不知道邵富祥去年给咱家打的胡基牢不牢实,过两天就要翻修房子了,如果不够数的话,我看还得把下场上罗正林家的爱会去年放假时打的基子借上几车子,娃娃家手劲小,怕打的胡基酥得码不起墙派不上用场哩。”


“谁说的唦?”罗正林接着话茬进来说,“只怕我的二后人石杵子杵下的基子石板一样硬哩,娃娃手上有功夫哩,练老婆子缠线都练了快三四年了哩,那大洪拳小洪拳给你耍得嘎嘣溜脆的,娃最拿手的七步拳和八步转,我看已经练成个把式客了,我把我一身看家的本事都交给我的后人了。”


老婆子缠线段大脑袋知道是阿么一回事,小时候他也练过几天,可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没好好个练,最终没练成。罗爱会掌握的就是最正统的练法。就是先练蹲扎马步,两只手像老婆子缠线那样在眼前缠绕,眼睛盯住每一次从眼前经过的手梢子,练到能蹲半个钟头姿势不变形腿子不哆嗦,就开始把早起憋着的第一泼尿尿在一捧黏土上,和成两个大小均匀的泥丸子,用指头掐在手里练,每天早上不改章程,一天都不能落地把第一泼尿和的泥均匀地糊在两个泥丸上来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冬去春来春来冬去三番寒暑,再看,两个泥丸早已是两个磨盘大的泥磙子了,其手劲可想而知,关键是不能间断,罗爱会是间断着练的,充其量也就是有些力气,下盘子较稳当而已,当然他打的胡基段大脑袋肯定是多心了,练过功夫的人肯定提起石杵子捣在土里,别的不说,坑就比别人捣的深,莫说打胡基土块子了。


正说着韦金峰和邵富祥也来了,没说上两句话陈队长也来了,每天必到的韦金峰也来了,桌子上又添了几个盅子,炉子里也填了粪球,火苗子像伸长的狗舌头在茶罐子上卷着舔着。几个人嘴上都吧嗒着旱烟,屋里乌烟瘴气充斥着浓烈的呛人的味道。


从厨房炕上传来婴儿一连串的啼哭声,黄豆换看着段瑞民穿好衣服,把被子叠起来,边往门外走边对段大脑袋说:


“后院柴窑里墙上挂着的几张羊皮子你得空就拿出来晒一下,可不要叫蛆给馊坏了,马占武到窑里踅摸来踅摸去地踅摸过好几回了,说他要给个好价钱收走哩,赶紧卖掉给娃买奶粉吃唦。”


段大脑袋朝门口老婆子出去的方向乜眼看了一下没吱声。


“日子刚要过如裕了,也不知道真的还是马占武说谎哩,我听他说好像国家又不让人做买卖了。”


罗正林哧溜哧溜地抿了几口茶汤说。


“真敢胡咧咧,没头没脑的话你也敢信?”


陈队长也抿着滚烫的茶汤,瞪眼看着罗正林说。


“我家的掌柜的韦生虎这半年骑个摩托车会宁一趟甘草店一趟地贩猪娃子,光阴跑得也不错了,一搭跑生意的人也是信儿广得很的一帮灵通人,我咋就没听人家说过这事哩。”


“韦家哥这话说得对,马占武的话那也叫个话?”


邵富祥往罐子里添着水说。


段大脑袋若有所思地浓浓地吐出一股烟,眼睛盯着火苗子说:


“我也觉得是瞎话,不过马占武的确说过这话,不知世道会不会再变回去。”


“酒醉了胡做的事,醒来了绝对不会再去胡来,放心,我不会做生意,但我会想事情,你们放心弄,胆子放开了整,敢保不会再把政策倒着回去了。”


“队长这话是个话哩。”段大脑袋似有所悟地侧眼看着陈队长笑着说道,“马占武再要散布谣言咱们就叫他不要在街口上卖木头了,既然说不让做生意了那他咋昨晚又从啥地方运来了一车好木料哩。”


“他想日弄大营村人可没那么容易,”陈队长瞅着罗正林用揶揄的口气问,“老罗,听说你不是还把银子卖给马占武了吗?”


“没影子的事,我上阿达弄银子去哩。”


大家不约而同地目光从罗正林脸上睃了一下,会心地笑了。


驴粪旱烟浓茶的味道掺和在一帮男人们爽朗的笑声里飘荡在清晨有着几分寒意的微风里,鸡早都叫过第四五遍了,段家的孙子海海也哭过好几次了,黄豆换在窖墩上给娃洗尿布,大声地催促老段早些去地里,说太阳都快要出来了。她洗完尿布,又去后院驴圈里把粪球挑出来晾晒在空地上,她从后院出来时男人们才散散漫漫地撑着懒腰打着哈欠各自散去,段大脑袋和段瑞民也跟着出了门往地里去了。


洋芋牡丹差点就把娃生在了树林里,那天黄昏她挺着大肚子蹴在门口的树墩子上等着刚开通不久的班车经过门前,班车晚点了,太阳离山头还有一人多高,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像个金盆盆扣在净宣宣的天碧上,从门口往街口上望去,一树树彩云似的杏花映照得梨花白里散发着粉红的光辉,比以往天上的晚霞更加绚烂绮丽多姿多彩,她忍不住诱惑就慢慢悠悠地走到上街口旁边的杏树林里观赏杏花瞅看蜂蝶儿采蜜,她在射进林间染着杏花色彩的阳光里盯着几只孩子般淘气的花蝶儿踅过来踅过去飞上去落下来地嬉闹追逐,一时忘乎所以快走了几步,就觉得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似的闹腾,疼得她几乎寸步难行,她咬着牙拼着命坚持着十分艰难地挪移到自己睡觉的厨房炕上时,随着洪水般的力量裹挟着婴儿以无法抗拒之势冲撞她的生命之门,又像朝晖里的云霓簇拥着太阳在山坳里升腾做着喷薄而出的准备,她妈呀一声呼喊就觉得整个的自己像炸裂的瓷器碎成了几片飞入了虚空,一个新生的自己无比轻松地从一个狭窄的出口里像鱼儿似的挤窜了出来,一串优美舒心的歌唱从自己身体的深处传了出来,她看见自己在粉鲜鲜彩云似的杏林里循着歌声往林子外面走去,她看见山头上的太阳了,她忽又想起自己就要分娩了,左右一看四下无人,巨大的恐惧向她裹挟而来,随之太阳一下子就掉进山坳去了,突然她听到清亮亮嫩生生的歌声就在自己耳边萦绕,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婆婆和梅雪娇在一旁忙碌着,孩子就躺在自己身边,幸福地笑了,脸都笑成了一朵牡丹花,含露绽放的牡丹花,泪水顺着两颊扑簌簌地滑向枕头……


经过黄豆换一个多月的悉心伺候和精心调理,洋芋牡丹白皙饱满的脸额上更增加了几分红润和光泽,因为洋芋牡丹有着比较丰沛的奶水,她的娃自然就被浇灌得白白胖胖,两只眼睛灵动得像是两颗闪烁的明星。段大脑袋给孙子取了个象征根深叶茂的贼高大的名字——榆树,洋芋牡丹却坚持说这名字叫人听着有些招风招雨地不舒服,就自己给重新起了一个叫“海海”的名字。


洋芋牡丹说:


“山里人没见过海,世面大得像海一样,娃的心要像海一样大,将来福也就像海一样大,去经见大世面过城里人的日子哩。”


段大脑袋听得心花怒放就顺从了儿媳妇的说法,还拍着大腿连夸儿媳妇学问不小哩。


洋芋牡丹刚出月对门宋孝忠家的女人梅雪娇和隔壁邵富隆家的女人柳迎春,还有邵富隆的弟弟邵富祥的老婆董凤仙,都拿着腊肉带着从闫家小卖铺子里买来的便宜奶粉去看过她们娘俩,都对村里人说娃漂亮得和他妈妈一个模子里套出来似地像。高大夫也去看过几次,也是这么个说法。因为洋芋牡丹没有出月,坐月子的时候男人家不好去串门,只有队长陈治国和邵富祥老去找段大脑袋喝灌灌茶。罗正林偶尔也去,每次借口是送些伏茶块子来的,要么就是没话找话地说人家闫家的小卖铺子里新进来了多少骚柳条编的耱,多少把好铁做的步犁,多少优质柠条子编的背篼,实在没说的了,就对铺子的历史和前途一阵子杞人忧天地高谈阔论。


其实除了女人家去段家可以到厨房里撩开炕头上挂着的布帘子看到蹴在窗前喂奶的洋芋牡丹,男人们往段家跑得再勤,只能到段大脑袋睡觉的炕头上坐下来卷个旱烟卷喝上几盅子灌灌茶而已。洋芋牡丹坐月子的一段时间里,段大脑袋喝茶的小铁炉上多出了两个大撇子,几个小摧摧罐,也是人家借口来喝茶时拿来的东西。段大脑袋用的摧摧罐是很小的铁罐头盒拦腰拧一个铁丝把儿,看上去没那么正规。罗正林送来一个,还说段大脑袋是个老兵,老抱着一把木头枪。段大脑袋的老婆黄豆换做的炒面在村子里数一数二,烙的锅盔却不怎么好吃,来喝茶的人有时会端着掰成巴掌大块儿的小麦面锅盔或鏊子鏊的半拃厚的鏊饼到段家来换炒面吃,黄豆换仍然会把一大洋瓷碗莜麦子掺大麻子磨的炒面端上炕桌。炕桌上添的好几个茶盅子是邵富祥拿来的。


洋芋牡丹嫁到大营村近一年来段家比以往热闹多了,看上去段家人一时很招人喜欢的样子。


段大脑袋做生意手里有了些积蓄,又添了人丁,于是盘算着在洋芋牡丹出月之后把他睡的上房子拾掇翻新,喝茶的时候随口一说庄上的年轻人就纷纷借故跑来主动提出自己有意帮忙,每天早晚都耗在段家谝闲喝茶,老段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他们是想伺机接近儿媳妇,反倒心里美滋滋地氤氲着一种自豪的快意。


麦苗子已经长得像韭菜叶子样宽了,有些已经急不可待地吐穗头子了,地头上韭菜垄畦里的萝卜也有娃娃的胳膊腿般粗细了,苦苣和紫花地丁也间杂在垄畦里开着烂漫的花朵,蜂群和蝴蝶们在温馨的阳光里一边哼哼着山野小调,一边随意说笑着轻松的话题,它们的手脚却在不停地忙碌着,无时无刻不在向万物表现着它们的勤快和对生活的无比热爱与美好追求。段大脑袋和黄豆换领着傻儿子段瑞民在绿油油的麦苗间已经来来回回锄了几趟草了,太阳越过东山铜镜似的悬在瓦蓝瓦蓝的碧穹,涧沟两面坡地上的阴影已被阳光驱赶得无影无踪,两只嘎啦鸡带着一群儿女呱嗒呱嗒惬意非常地在对坡上优哉游哉地闲庭信步。


段家一家人正坐在地头上歇晌午,陈队长从沟底里背着一捆驴草一晃一晃地绕着之字步盘了上来。老远就能闻到苜蓿和马牙豆草从草捆里散发出来的芬芳气息。


段大脑袋招呼说:


“队长,歇着,我带馍馍和水了,缓缓再走不迟,如今的年月再用不着像老驴一样没命地苦了。”


陈队长笑着把草捆靠在地埂上,和他们围坐在一起。


段大脑袋掰了一块锅盔递给他说:


“今早烙的软着哩。”


陈队长接过锅盔咬了一口嚼着往菜畦地里瞅了瞅,回过头对段瑞民说:


“媳妇快出月了吧?”


“出月才两天,在家歇着哩。”


“昨天早上喝茶时你爹不是说要翻修房子里吗?啥时候翻呀?”


段大脑袋插话说:


“明早吧,明早逢集人都闲着哩。”


“帮忙的人找好了吗?没找好的话我帮你们招呼一嗓子。”


“张克勤,刘柱子,孙玉殿,邵富祥,再加上你和瑞民,还有罗正林就够了。”


“这就好,晚上说好一早就动工。”陈队长又咬了一块馍馍嚼着对段瑞民说,“噢,瑞民,你把身后那个萝卜拔给我下馍馍吃唦。”


段瑞民拧过身去拔出萝卜拽掉叶子扔给陈队长,陈队长握着擀面杖粗的红皮萝卜在膝盖上上上下下擦抹了几下泥土,啃了一口嚼得咔嚓咔嚓地脆响,美滋滋地心里不禁升起了一个坏坏的念头。


他眯缝着眼睛笑着说:


“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萝卜了,这谁家的女人撅着屁股种下的唦,咋这么辣唦。”


段瑞民瞅着陈队长吃得如此得劲,叫陈队长给他也折半截,陈队长仍是一脸的坏笑,两手握住萝卜两端,嘎巴一声折成了两截,他把没有啃过的半截扔给段瑞民。


段瑞民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津津有味地嚼了几下,也学着陈队长的口气说:


“真辣,这谁家的女人撅着屁股种下的唦,是好吃哩。”


陈队长笑着瞅瞅黄豆换,黄豆换佯装去地头上取东西,连忙起身走开了,老段忍着失笑把头转向山头上飘荡的白云大口嚼着锅盔,陈队长索性爽朗地笑了起来。


段瑞民连着又说:


“嗯,香,就是个香,美气得很,这就是谁家的那个女人撅着屁股种下的,辣得很。”


段大脑袋尴尬地避过脸,故意发出一连串的咳嗽声。


陈队长捂着肚子躺在地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