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新月洒下淡淡的银辉，屋顶上的灰瓦和街两边的黄土院墙上像落下了一层薄霜，远处沟壑里隐隐传来野狐子的嚎叫，街两边的人家都还没有睡觉，隔着门缝能看到忽明忽暗的灯火，几声犬吠夹着婴儿的啼哭从谁家的院子里传出来，随着几声哐啷哐啷的关门声，街上恢复了潭水一般的宁静，段瑞民走到上街口他最后一个进院门，他的关门声激起了新一轮的涟漪，犬吠声此起彼伏，野犬们一时不知从何方积聚而来围在他家的大门口疯狂地撕扯吼叫，像要把段家的墙扒倒房子拆掉，让他们赤裸裸地站在街上任它们嘲弄似的，它们个个好像瞪圆了贪婪的眼睛就蹲守在一些非常隐蔽的角落里，随时随地准备向段家的门缝里窜去，就好像在段家的某一个位置上摆放着一盘十分罕见的鲜肉惹得它们馋涎直流愁烦难抑，使得它们哪怕是豁出性命去也都愿意去抢夺一番据为己有。

这一夜段瑞民趴在炕上不断地吸着旱烟，他说不清自己因何兴奋得难以自抑无法入睡。

洋芋牡丹也失眠了，但她知道自己为什么睡不着，自从她的娃殁了那天起她几乎夜夜失眠。

云来雁往，山长坑陷。日子过得就像蚂蚁上树那样地快，不经意间麦穗子又变黄了，彩蝶儿似的胡麻花和洋芋花再一次开遍了田野。

洋芋牡丹搁在牲口圈窑顶上的几捆子葵花秆秆经过一年多的风吹日晒早已干透了，一百多根椽头子粗壮的葵花秆子足以实现她渴望已久的美梦。

大营山海拔高，日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植物成分容易积淀，草木茎秆粗壮结实，味道更是厚重足性。去年秋天即将要挖洋芋的一个早晨，罗爱会在场上练完他的大洪拳就到地里帮洋芋牡丹收获他们的成果，站在地头上面对罗爱会像结实的手臂一样的葵花秆她忍不住内心的喜悦，把隐藏在心里每天早晨和晨光一起给予她同样美好希望的秘密告诉了罗爱会，还羞臊地再三求他不要笑话自己，罗爱会非常激动地真诚地夸赞她的想法是大营村文明进步的象征，是为落后封闭饱受愚昧捆缚的女性开启了自由徜徉的先河，打开了大营村女性追求美丽实现自己美好愿望的天窗，他主动要求由他来帮忙亲手为她完成这个想法，让她千万不要告诉其他男人，不要先让他们乱吵嚷，也不要让他们乱插手，只允许他单独来完成，他说他从许多书本上知道怎么做，自己去城里也见到过也用到过。洋芋牡丹相信他的为人，也相信他的话，相信他的见识，就十分悦意地答应了。罗爱会帮她将每一根向日葵挖倒在地里，剁下锅盔大小的花盘，捆绑好葵花秆子，用了一上午的时间运到段家的后院里。

洋芋牡丹看着老骟马的牙齿大个的葵花籽嘴都笑得合不拢，说：

“起码能收六七十斤，卖到闫如意的铺子里能买一套新衣裳哩。”

她再三请求罗爱会吃了饭再回去，罗爱会就是连连推辞，罗巧霞也跑来叫了几回，说饭都做好了，她妈等着他去吃饭哩，洋芋牡丹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送到门口时说：

“葵花秆秆干硬了的时候你就来帮我的忙，那时候我就开始把我的心也要洗个干干净净哩。”

罗爱会回过头从她眼里读出了一种令他欣慰的内容，便用鼓励的口气说：

“但愿这样，像你每天早上侍弄的向日葵一样，只要相信每天都会成为新的开始，就会收获最称意的愿望哩。”

两个人的眼光碰撞到一起纠缠到一起……

罗巧霞在两人的脸上睃来睃去地说：

“说啥梦话哩，听不懂，我二哥就是文绉绉地会说会写就是考不上大学。”

罗爱会瞪了她一眼，大步流星地前面走了。

“爱会，记住给我保密。”

洋芋牡丹在身后大声嘱咐。

“放心。”

罗爱会没回头继续往家门口走着说。

这一幕就好像发生在当天早晨似的历历在目，罗爱会果然信守承诺，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亲自登门帮忙为洋芋牡丹盖了一个洗澡间，洗澡间就挨着驴圈棚子盖的，砌墙用的胡基是罗爱会从他家后院拉来的，也是他前年暑假时一块一块地亲手打的，椽子和门窗都是用一百多根葵花秆子派的用场，两个人只用了一天半时间就把一间洗澡棚子搭好了，罗爱会尽量发挥着他细心的性格优点耐心地把这个他心目中象征文明的棚子盖得精美一些，他用十根葵花秆子并排着扎了一扇排门，背面糊上了油布，窗口上也钉上了油布，堵住了所有可能向里面透过眼光的缝隙，他做到了万无一失。

他告诉洋芋牡丹说：

“放心大胆地脱光了衣裳尽情地洗好了，只要不是有意开门放进去个啥，蚊子苍蝇都别梦想着偷窥到你的一根汗毛。”

他还给棚子里盘上了炉子，以备天冷时点火取暖，还给墙上钉上了一面缺了两角不规则的镜子，洋芋牡丹对罗爱会的用心充满了强烈的感激，她一边打下手一边在内心里琢磨着下着决心，她琢磨和下的决心就是从今往后要如何与所有的男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又不失去他们对她的帮助，甚至她想即便是没有一个男人肯帮助自己她都愿意远离她和男人们的那种龌龊交易，这么想时深埋在她内心深处的仇恨和报复感顿然烟消云散了。驴圈旁的洗澡间盖好的当晚她近乎虔诚地站在棚子里向着月亮升起的方向默默地给自己许下了一个承诺，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承诺。

她先在厨房里烧好一大铁锅开水拎到棚子里，再拎来一桶子凉水，给地上放了一个大洗衣盆，关起门来蹲在大木盆里凉水热水掺着洗，棚子里并没有什么澡池子和其他设备，只是可以避风挡雨遮人眼目不用担心风吹雨淋和他人偷窥而已，算不上什么名副其实的洗澡间，但它已经是洋芋牡丹十分可心的堪比电视上城里人用的所谓洗澡间了，甚至比那种洗澡间更舒心更美妙更富诗意。

洋芋牡丹的洗澡间不足12平方米，一个25瓦的灯泡就把里面照得一览无余，不知什么时候潜伏进来的一个蜘蛛和两个苍蝇都被她一眼就发现了，毫不留情地用笤帚扫出了门。她要在干干净净的世界里把自己重新净化，让自己心安理得地重新洗出她的本来面目，当她把自己的衣服脱剥得一丝不挂时，她的眉头紧蹙了几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不想让自己在今天想起之前的自己，她时而蹲在木棚里，时而在木棚里站起身一瓢一瓢地把水从头上浇下，看着水从她洁白无瑕的胴体上飞溅滑落，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仔细地擦拭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她为自己丰润如玉盈实洁白的身体感到自豪，她踩上凉鞋站在镜子面前转来转去地欣赏，像欣赏着一件白璧无瑕的工艺品。

她的心里突然冒出了一句话：

“洋芋牡丹就是洋芋牡丹，我一定要找到一个懂得爱惜我懂得我心思的男人哩。”

她把这句话试着说出了口，还冲着镜子里的自己做了一个鬼脸，她笑着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美人，就是美人，看谁还嫌弃你，总有一天你肯定会嫁给一个既英俊又有文化的好男人哩。”

她穿上衣服走出棚子，看到女人的面庞一般姣美丰满的月亮从后墙顶上升到了房角上，驴在平静地低着头咔嚓咔嚓地咀嚼着苜蓿，蛐蛐在角落里说着梦呓，月光似细滑光洁的银色丝绸铺在地上和墙头，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安宁，她觉得自己应该想些什么，又怕会破坏了自己的心情，就坐在驴槽边上仰头看着月亮，她静静地寻找着传说中月亮里那个凄美而孤寂的嫦娥仙子，还有那个与她形影相随的神奇的玉兔，还有一个不懂人事的老男人……

这一夜她睡在炕上没有睡着，她知道她已经换了一个人，从明天开始太阳出来，她也会和太阳一样，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新鲜的自己。她醒醒睡睡梦悠悠地就听到了鸡叫声，鸡叫了，她突然觉得瞌睡了，便沉沉地睡去，进入了香甜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