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慈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0
|本章字节:12438字
罗爱会在大营学校操场上遇到了江秉英老师,江老师是他初中时的班主任,听到他不念书了的消息很是吃惊。江老师的学生直接由初中考上靖远和临洮师范学校的就不下十个人,像罗爱会这样的尖子生考上定西一中和三中后被全国知名学府录取的就不下二十个。罗爱会不是学习不好不念了,也不是因为家中穷困供不起不念了,他是莫名其妙地不念了,江老师听到消息后一直托人带话叫他到学校里去一趟,他就是躲着不敢闪面,江老师还特意找陈队长帮忙叫他尽快到学校里去找他,说他有几句要紧话要说哩,罗爱会躲躲闪闪愣是没有去,今天无意中遇到了自然少不了地要教诲他两句哩。
罗爱会自从给他妈保证不和洋芋牡丹走得太近那次起就不再到梯田地头上转悠了,他把练拳的阵地转移到了学校的大操场上,江老师好像有意在此等候他似的,他刚从操场围墙上翻进去就看到江老师面朝他站着微笑着看着他从墙上跳下来,他只好拍着手上的土尴尬地迎上去跟江老师打招呼。
江老师开门见山就对他说:
“罗爱会你好糊涂啊,你学习成绩一向都名列前茅,听说你到巉口中学念高中时也名列前茅嘛,咋就异想天开地不念书了哩,你到底想干一番啥壮举哩,我劝你不要灰心继续回到学校去补习一年,这是农村娃的唯一出路啊。”
罗爱会把给他爹妈说的那套理由说给江老师听,江老师连连摇头叹息,说:
“你娃真是把书念到勺子背后去了,目光阿么这么短浅唦?”
老师的训斥让他似乎为没有继续读书有了一些后悔,但江老师最后还是指给了他另一条道路,这一条道路也许就是罗爱会的救命稻草。他深爱着洋芋牡丹却没有能力改变一些必须应该改变的现状,他知道横在他眼前的障碍不只是来自他爹妈那里的几块石头,更重要的是他自己要有相当的能力让洋芋牡丹看到希望,赢得她走出自己情感和生活沼泽的勇气,最近一段时间来他们之间好像把各自的想法和情感越隐越深了,以至于使刚刚在她心中朦朦胧胧重新燃起的爱情光焰再次熄灭了,他经过一阵内心痛苦地挣扎之后想到了必须立刻改变自己的状况来挽救即将从他心空里隐去的那轮明月,此时江老师告诉他的一个信息无疑是一阵吹散云翳的清风。
“我听乡政府的领导说最近要招一批去新疆修铁路的工人哩,虽然说是农民轮换工,可是再轮换也不会把最优秀的人给换掉,这是个规律,就看你去时如何表现了,哪里都有优胜劣汰的规律哩,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就给我说一声。”
听到江老师说的这一番由衷的话,他直觉得一阵清凉的甘霖从久旱的心田上洒过,江老师离开好一会儿了,他还愣愣地站在操场上,他发现自己的眼泪正在像雨点似的往下落着,他没有练拳,没有翻墙,从学校的大门里默默地走出来,走向即将成熟的田野里,他爬上山坡,羊群像翻卷着浪花的河流一样从田间的埂子上流过。已经到晌午时候了,太阳就要接近中天,他就是不想回家,心里空荡荡地躺在山坡上望着湛寂虚灵的天穹里悠然飘荡的白云,这时他才清清楚楚地把江老师的话翻出来一遍又一遍地咂摸,想着想着心就飘飘然飞上了天追逐着云朵飞到山外去了……
“对,我决心要去外面闯荡一番,我一定要把去新疆的名额争取到手,轮换工就轮换工,反正是吃公家饭的铁路工人,只要我好好干就肯定能干出一番样子来,我的事情我才能够真正做得了主,爹妈才不会太过干涉,我就不愁把洋芋牡丹的心赢不回来,我要叫她主动求我哩……”
罗爱会睡着了,在山坡上做着云一样虚幻的美梦,这时许许多多事物的思想就在慢慢地成熟着……
沟峁边靠山根的柴胡像是撒了一层金渣滓,星宿一样明晃晃的碎黄花稠密地开遍了向阳的山坡根。山沟里蒸笼似地闷热难耐,洋芋牡丹大汗淋漓像个炼钢工人在金花四溅的烘炉边挥动着铁铲一样,麻利地一根一根地把每一根柴胡连根挖出来,直到她仔仔细细地观察了四周每一片草丛和每一个坑坎,确信没有落下一根时才一把一把地将柴胡捆成六七个小捆,再用绳子捆成一个大捆背着就走,尽管有六七十斤重,她还是觉得不够分量,额头上的汗粒像廊檐水似的顺着脸颊哗哗流淌,沟里的坡路又陡又崎岖,她抬头瞅瞅已到中天的太阳,虽然觉得饥渴,但再回头瞅瞅身后背着的柴胡捆,浑身马上就注满了精神,感觉像背着一捆结着金果子的花草般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就靠在埂子上边歇息边唱起了花儿——
哎呀,天上那个大绣球,
是谁做下的呀,
山丹丹花花开哟。
罗爱会躺在山坡上高声对唱——
哎呀,天上那个仙女娃,
绣球抛给谁呀?
洋芋牡丹花花开哟。
洋芋牡丹听出来是罗爱会的声音,背起柴胡捆往豁岘口上边走边四顾找寻声音的来源。
罗爱会站起来向她招手道:
“绣球往这里抛呀,我在这哩。”
罗爱会从坡上跑下来跳上地埂,洋芋牡丹这才看见他衣冠不整地向她跑过来。
“你咋啦?咋像遭了土匪打劫样狼狈呀?”
罗爱会嘻嘻哈哈地把捏在手里的汗衫从头上套下去,难为情地摸着后脑勺说:
“我等你哩,从早上等到你刚才唱歌,我在坡上睡了一上午,做了一场美梦。”
“你的美梦我知道哩,都是娶媳妇的美梦。”
“我要娶的媳妇我肯定能娶回来,只要她心里也有我,能等得起我我就八抬大轿把她娶回家。”
“怕只怕你妈早都给你看下了个十八岁的黄花花了,榆树要配榆钱钱,柴胡要配黄花花,你是榆树,我知道柴胡花是配不上你的,人都有个自知之明哩。”
“洋芋牡丹,你不要听我妈说啥,唉,算了,你以后会知道的。”
罗爱会本来还想告诉她他要去当铁路工人的想法,可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想过了,其实你说得对,你妈是为你好哩,你赶紧前头走,要不你妈妈看见了又要把我往死里臭哩。”
“怕啥,我就是喜欢你哩。”
罗爱会说完嘿嘿嘿地笑着跑走了。
洋芋牡丹没有回应,她几乎把对罗爱会的情感压在心底的一个角落里都快要找不到影子了,上次接二连三地被郑月娥骂损过之后,她透透个把她和罗爱会的处境和条件以及未来想了再想,最终还是觉得把这事放在心底里的某个旮旯里自生自灭去算了,人家一个净宣宣的娃要配个净宣宣的女子才对哩,自己这样做是对不住罗家的,于是尽量躲避着和罗爱会碰面的机会,但罗正林去段家喝茶时她却经常探问到罗正林准备对罗爱会如何打算的想法。
罗正林告诉她说:
“我二后人的想法大得很,准备要到城里去学做厨师,手艺学到了就在城里开个饭店哩,我们老两口拦挡着不让去,希望他好好把家里的一圈羊养着,可任凭我们老两口嘴皮子磨薄了娃就是不答应,说决定等秋收后就去城里找同学商量这事去哩。”
这让她心里有了些许的安慰。
洋芋牡丹回到家时全家人早已吃过午饭了,韦金峰和极少来段家串门的韦生虎围坐在上房里的炕沿上喝着灌灌茶,洋芋牡丹把柴胡捆搁在台阶上,进屋去给他大大和哥哥问了好,又出来把柴胡捆解开摊晒成一溜,黄豆换和韦巧玲从厨房窑里出来。
“妹子,你往死里苦哩呀?大中午的天上这么毒的日头晒着还不回家吃饭?”
韦巧玲蹲在台子下拨弄着清香四溢的柴胡,怜惜地看着洋芋牡丹沾满汗渍的脸额说。
洋芋牡丹直起腰习惯地笑着,问:
“姐,你也来了?阿么今天都有时间上山来呀?”
“麦子快要黄了,不赶紧上来看看你,过几天就走不开了,生虎要开养鸡场了,我上来帮忙看看地方。”
“在阿里开?”
洋芋牡丹惊喜地睁大眼睛问。
“龙腰梁上有的是地方,你们的队长同意了,梁拐上的空地租给生虎办养鸡场。”
“那可得要人手哩,鸡养得多了心就要多操了,平时还要把兽医站的几个大夫巴结着哩。”
“生虎说瑞民在家老是闲逛可不成,生虎老说把你苦着了,还把你爹当面骂过好几回哩。”
洋芋牡丹脸上立刻浮起了一层阴云,说:
“我没有那个没良心的爹,只要我的老妈妈好着我就没啥扯心了。”
“你快去吃饭唦,我擀的面片子晾在案子上哩。”
黄豆换站在一边催促。
韦巧玲也附和道:
“你快去吃饭,吃过饭你哥说有啥话要单独跟你说哩。”
“听说阮荀跟着城里的几个同学学坏了,这两年挣了些钱都花在一帮狐朋狗友身上了,不久前伙同这帮二流子把原先你们去打过工的砖厂里的保险柜给撬掉了,偷了不少钱,这龟子做下的坏事多了,公安局的正在抓他哩,我是听跑生意的朋友说的,阮家这几年把儿子藏藏掩掩地不让闪面,说你爹说来阮家的后人把他的女子坑苦怅了,这辈子只要让他见着他非把他的脑瓜子用铁锨拍烂不成,所以不敢让人知道娃的下落,搞不清楚这家伙到底在日个啥鬼哩,我还听说他根本就没挣个啥钱,一开始就跟着几个二流子到处瞎弄着哩。”
等洋芋牡丹吃过饭,韦生虎把她叫到后院里坐在柴捆子上的韦巧玲跟前说。
“不过这一遭好像是真的了,公安局的人到阮世海家了解过阮荀的情况,但没有说啥事情,就是详细地了解了一下阮荀和家里的联系情况,这个狗都不吃的坏的报应就到眼眉睫跟前了。”
韦巧玲有些幸灾乐祸地说。
“他跑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分钱,冻饿了不去偷不去抢阿么活哩唦?唉,有胆子做事没胆子承担事,到头来既害人又害己,我受了这几年的罪还不知道有没有个出头哩,想想还是该让公安局的人把这个坏良心的货拉去教育个几年的好哩。”
洋芋牡丹说着竟潸然泪下,韦生虎皱着眉说:
“妹子,哥看不下场你这么下去哩,哥劝你还是要早些另起炉灶重盘炕,你在段家的日子还能过下去吗?你看看段瑞民那样还算个人吗?”
“我能由我吗?你叫我阿么说哩唦?我心里苦着哩。”
洋芋牡丹靠着韦巧玲坐在柴捆上哽噎着说,韦巧玲怜惜地搂着她的肩膀抚慰着。
“无论如何哥都要想法子帮你改变这种状况哩,再耽误下去你一辈子就算毁掉了。”
韦生虎摇着头眼里闪着泪花说完这句话就往前院去了。
他说这话时像在承诺,又像在下决心。不过他的养鸡场开始修建的第一天起段瑞民就按每月一百五十元的工资在他那里上班了。
六月如火,一夜间麦地里零星的草绿都变成了金黄,正午时,风吹过,热辣辣的气流卷着麦浪海涛似地喧响,太阳灼烧般地烤燎着万物,麦浪中发出乐器的交响,麦穗上的芒刺使足劲儿往外刺,好像非要挣脱麦穗的束缚,有的芒刺都弯曲了。麻雀和燕麦鸟在大声地商讨搬迁的事,山坡上的黄鼠和山鸡此起彼伏地和唱着,地埂上柴胡花如同铁匠炉里飞溅出来的火星子,金光闪烁地在风中摇曳,马兰花在梯田埂上一礅一礅地盛开着,狗头蜂群嗡嗡嗡地唱着劳动的歌子,它们的窝就建造在马兰花的根部,过了正午,它们知道山谷里马上就会有了人的声音吵嚷,他们心情急切地收麦子来了,歇息间会和往年一样破坏它们的家园,把它们的兄弟姐妹们毫不怜惜地扔到地上,用折下的花枝将蜂房里的蜜汁涂抹到面饼和锅盔上大口吃掉,吃过了就把花草连根拔去做烧火柴,把它们辛勤建造的蜂房扔在地埂上叫蚂蚁去嗖噬。它们不怕四条腿的狐狸,就怕这些两条腿的人。人对他们来说是巨兽,也许在它们心里人要比巨兽更可怕。假如它们会说话,他们肯定会说人比鬼都可怕哩,只是人做鬼时,会给自己找出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而这些理由往往连鬼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此当拔麦子的人说笑着,大声吼着粗犷的秦腔往麦地里走来的时候,蜜蜂们就赶紧往更远一些的灌木丛中搬迁,把窝做在麦垄间的山雀也一样紧张地大声吵嚷,可是没有用了,它们知道自己窝里那些嗷嗷待哺的小宝宝是没法搬走的,还有即将孵化的一枚枚蛋也是没法搬走的,于是盘旋在地头上,对着无视它们情感的人们拼命地诅咒。不过这两年一定会好一些,因为每年都在这个时候,趁机捕捉鸟雀的人出了远门,不然起码每个夏天至少会有成百上千个鸟窝和蜂巢将成为郑仁郑义兄弟们的目标。陈队长说郑家兄弟每年花在捕鸟和鼠兔上的辛苦足可以成为大营村的首富,用来吹牛皮的心思完全可以考上最有名的大学,遗憾的是他们的父母只让他们陪着做梦,就是死活不让醒来,但愿郑仁和郑义去格尔木能够学会实实在在地过日子弄光阴。陈队长还说乡里要组织劳务输出的队伍来帮助农民致富哩,郑家兄弟如果不说自己在格尔木挣大钱,劳务输出他们不去的话,村上准备第一批就让他们兄弟里去一个,可惜这家的娃不成器,没办法,只能多给李寡妇家一个名额了,老队长的儿子费珍旺和费珍盛就让同一批去。本来让邵登举也去的,但是邵富祥后来主动提出了把名额让给别人去,村上人对他的举动由衷地佩服。
只有老段笑着说:
“老狐狸的做法始终都是为了自己嘴上的肉。”
陈队长没听明白,问他:
“这话啥意思?咋听着像是屁声里掺着沙子哩,听着不舒服。”
他就是个笑,硬是没说个为什么。
陈队长和老婆蹲在地里边拔麦子边聊着邵富祥,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着邵富祥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些啥药物。
邵富祥就在陈队长家的地上去两台的梯田里,他和董凤仙正像游泳似地在麦浪中奋力向前扑腾着。
陈队长站在地埂上喊邵富祥两口子:
“一起来歇一会儿,吃点儿干粮,抽根烟卷再忙唦。”
邵富祥连跳几个蹦子就到了陈队长跟前。
“这人还跟没骟过的骚马一样有劲哩。”
陈队长的话把老婆臊得红着脸往地头上董凤仙坐着的地方去了。
邵富祥和队长的笑声裹在麦浪里,让麦田里热得更加熬人。
张克勤这几天也把工程队解散了,让大伙各自回家抢收麦子,他家的麦地和段家的麦地隔着两块洋芋地和一块豌豆地,李寡妇率领她的三个儿子不到五六天工夫就把五分之三的麦子拔掉了,段家也是四个人拔,同样也拔了六七天,却只拔掉不足一半的麦子。洋芋牡丹时而跪在地里往前拔,时而弯着腰捆着麦柬子,时而把麦柬子收在一起码成麦马子,黄豆换埋头往前拔着一言不发,老段拔一阵儿就要坐下来吸烟,只有段瑞民拔一会儿就会躺在地里睡上一阵子,急得洋芋牡丹骂骂咧咧地直瞪眼没办法。邵富祥家的麦子剩下不足半垧地了,和陈队长家所剩的差不离儿,陈队长打发自己的老婆陆玉花邀上董凤仙到段家的地里去帮忙,邵富祥要陈队长和他一起回家喝茶,两个人就说说笑笑地往洋芋牡丹家的地边上绕过来。
张克勤也几步跨过去问队长说:
“队长,我听说了一个好消息,你这一回可要发菩萨心肠给我一个机会哩?”
“你又不是罪犯,我给你一个啥重新做人的机会哩?”
“我听乡上的领导说最近要招工了,你肯定也听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