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娇听到院子里有人进来，把屋门打开，撩起门帘子，见是洋芋牡丹，热情地招呼道：

“是洋芋啊，快点儿，电视里正演的是你最爱看的节目哩。”

洋芋牡丹笑着说：

“看来是专门给我演的节目，是不是唱歌的呀？”

“文艺晚会。”

洋芋牡丹进门没有先往放电视机的高低柜上看，而是往炕上看宋文山在不在。

宋文山客气地往炕头上挪了挪，说：

“啊呀，我妈刚在念叨你哩你就到了，快上炕里面去蹴下看电视。”

洋芋牡丹推辞着：

“不好意思，我就坐在炕沿上看。”

“咋就这么见外唦，我妈还说你是她亲闺女哩。”

坐在炕里头的罗正林两口子喧宾夺主地也一再要洋芋牡丹坐到炕里头来，说：

“炕上热得很，快上来唦。”

梅雪娇给洋铁炉子里添了几块炭，转过身也叫洋芋牡丹上炕里头去坐，洋芋牡丹这才脱了鞋子坐到了炕圪里。

电视里费翔正热情十足扭腰跺脚地唱着：

“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光照亮了我，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好像天上星最亮的一颗……”

“唱歌的这个人眼睛长得像个外国人，我看还没有文山长得心疼哩。”

郑月娥给坐在炕头上的梅雪娇说。

罗正林附和道：

“那个主持人就没有洋芋长得心疼人。”

“罗家爸，你可不要臊我了唦，我一个乡里娃城里人都不稀得用眼瞅一下哩。”

洋芋牡丹脸上泛着红晕看看宋文山，又瞅瞅罗正林。

“城里人就是穿得新，衣裳洋气些，脸蛋子没有被风吹日晒过而已，如今咱们家乡人都富了，你看大姑娘小媳妇都穿得和城里人没两样，再往细里看看，人长得比她们俊俏得多哩。”

宋文山看着把头低下去故作纳鞋底的洋芋牡丹。

梅雪娇拉着洋芋牡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手背说：

“我这个闺女就应该是城里女人，要是我的媳妇子就好了。”

“那你跟老段商量商量，把媳妇子给文山，我估计你出多少钱老段都舍不得给你哩。”

罗正林玩笑道。

洋芋牡丹把身子倚在梅雪娇身上撒娇：

“我是你的闺女，梅妈妈你把我再往远里嫁给一下，越远越好。”

“我才舍不得哩，去年文山回来你还记得吧？去后山里看电影，夜里跑雨，要不是你给背回来，文山还不知道能不能今儿个坐在炕上哩。”

梅雪娇说这话时眼里还隐约能看到闪烁着的充满感激的泪光，宋文山也把眼光专注到洋芋牡丹身上，眼神里含着同样的感激之情。

那天晚上谁也没有料想到的一场大雨差点儿就夺去了宋文山的小命。宋文山清晰地记得晚饭刚过李大成和罗爱会到他家来叫他一起到后山里三十里外的党家岘子去看露天电影，说演的是宽银幕的故事片《天仙配》，他听了兴奋异常，毕竟他小时候常常跟着村子上的大小子们也到远处去看过露天电影，可是梅雪娇还是不放心，她说儿子那时候别看小，却体力好，回来的路上大小子们跑起来他能跟得上，现在虽说大了，体力未必有在农村那几年好，恐怕人家跑他跟不上了哩。她的担忧不无道理，看完电影往往正是深更半夜的时候，走在路上有人总愿意恶作剧，喊一声“跑”，大家的神经立马紧绷了起来，像被大风裹挟着身不由己，撒丫子跟着就疯跑，荒郊野外的，跟不上的娃当然害怕极了。李大成一再保证会和宋文山一起回来的，叫梅雪娇一万个放心。天刚黑下来，孙玉玺带着几个弟弟和柱子在街口上就喊着“看电影去了”，不一会儿工夫街口上就聚集了一大帮子人，说说笑笑地朝麻麻岭梁方向涌去了，李大成拽着宋文山和罗爱会就往外跑。

梅雪娇追出门，还在大声地嘱咐：

“麻烦你们几个路上多照顾文山啊！”

天有不测风云，电影快演完的时候天下起了大雨，雷鸣电闪，狂风大作，不知谁喊了一声“快跑啊”，场子上“哗”一下人就像水珠子似的飞散了，就剩下放映员和当地帮忙收拾东西的几个人了，等宋文山反应过来人已经跑到半坡上去了，他拼命地喊李大成和罗爱会，是不是他二人忘记他了，还是没听见？

他们脚步没停，只是头也不回边跑边喊：

“快跟着跑啊。”

等他追到梁顶上时人已经跑出豁岘去了。

雨越下越大了，风越刮越猛了，他吃力得几乎都要憋断气了，实在跑不动了，就干脆放慢了脚步。四周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见，借着闪电看到山路两面阴森森的沟岔，头皮麻酥酥得像爬满了蚂蚁。他索性吃力地一边大声唱歌自个给自个壮胆，一边顶着风往前艰难地挪动。等他出了豁岘发现人已经没影儿了，接着一道刺眼的闪电，他在强烈的电光里看见有一个人影就在不远处站着，他差一点儿就被吓得坐到了地上。

人影儿朝他大声喊道：

“大兄弟，快一点走，我是洋芋，我等你哩。”

宋文山这才放下心来，回道：

“洋芋牡丹啊，谢谢你呀，你怎么没跑啊？”

“哈哈，我跑了谁还等你呀？我知道没人等你，把你丢下了，梅妈妈还不急死了呀？”

宋文山感动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同时他也感觉到了来自洋芋牡丹内心善良的暖流冲击着自己的心灵，他一下子觉得洋芋牡丹在自己心里是那么地亲，像亲姐姐一样地亲。

当他们相互搀扶着走下山坡，走出坪子时，宋文山突然喊叫腹部右下方疼痛难忍无法迈步，洋芋牡丹非要背着他走，他觉得实在过意不去，硬让洋芋牡丹自己先走，让他妈妈梅雪娇找人来接他。

洋芋牡丹坚持要背着他一起走，说：

“这荒郊野外地遇到狼就不得了了，你跟我还见外个啥哩。”

不管宋文山怎么推辞，洋芋牡丹坚持背起宋文山就往回走，离村子不到五里地时，看到前面有人拿着手电喊着迎了上来，等人走近了才听出来是梅雪娇和段瑞民。好不容易把宋文山弄到家里，叫来了高大夫给针灸了半天，才止住了疼痛，洋芋牡丹也疲惫不堪地回去睡觉了，梅雪娇一整夜都没合上眼，把宋孝忠给她从城里买的一双皮靴子拿出来打了一层鞋油，擦得锃亮锃亮的放到炕头上，她决定把自己很是喜欢的这双新皮靴送给洋芋牡丹穿，洋芋牡丹穿多大鞋码她非常清楚。

洋芋牡丹脱在地上的皮靴就是梅雪娇去年夏天时送给她的那双。

“梅妈妈你看你老提这些做啥哩嘛，你对我像自个的闺女似的好，我那天晚上不就是陪着我大兄弟回来了嘛，他有病了，我不背着走，那还能咋走咧？”

洋芋牡丹这么说着，眼睛却不时地往宋文山脸上瞟。

郑月娥插话说：

“你是帮文山，我是麻烦他，我今儿个来找你梅妈妈是想麻烦文山明后天把爱会往县城里送一下哩，娃娃没去过城里，怕是不敢走，送上车了，给列车员靠咐好了，他自己坐车去了我也就放心了，我家好不容易有人当铁路工人了，我和他爹商量了几天，就是天气再不好也不能放弃这个机会，这几天我也在等文山回来，我知道文山会帮他兄弟这个忙哩。”

“罗家妈，你放心，我答应你去送爱会，我保证不会把他扔到半道儿不管。”

“啊哟，那我真个是太感谢你了，怎么感谢你好哩。”

“咱们都邻居住了这些年了，这点儿忙算什么啊？”

“妈，我大舅妈来找你哩，说我哥到新疆见了领导就赶紧把他家老二也安排到铁路上，要我哥到那边走走后门。”

罗巧霞裹着羊皮短袄进来说。

“唉，天底下咋就有那么可笑的一家人哩，没皮没脸的不知羞臊呀，她不是吹说二后人在格尔木当工人了吗？队长早先安排他家也去一个人，他家人不是瞧不起协议工轮换工吗？现在后悔不是晚了些吗？失笑死个人了。”

罗正林说着下到地上，蹬上鞋子就往外走，郑月娥也跟着下炕和罗巧霞一起走了，梅雪娇出去送他们。

屋里就剩下洋芋牡丹和宋文山了，洋芋牡丹一下子觉得屋里的气氛既幸福又紧张，眼睛盯着电视装作被电视节目吸引入神了的样子。

宋文山静静地看着她说：

“哪天我给你画张像吧？”

他把画夹打开，拿出一摞子画像递给洋芋牡丹看，洋芋牡丹仔细地一张张翻着，翻到裸体人像画时，就迅速地翻了过去，嘴里不断赞叹着：

“比照相机照的都好看哩……”

“我也给你画这么一张？”

宋文山笑眯眯地盯着她惊奇而羞涩的眼神说。

“就画这？”

洋芋牡丹笑着把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他的眼睛问。

“嗯！”

宋文山微笑着肯定地点头，眼睛没有从她的眼睛上移走。

洋芋牡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咬着下嘴唇低下头笑着继续翻看着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