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巧霞把装着白面馒头的馍馍兜子往树杈上一挂，围着杏树转悠了一圈，两颗豌豆眼珠子盯着树上繁硕的杏子直冒绿光，她一口气照着树干用力蹬踹了几十脚，杏子噼里啪啦冰雹似地落了一地，厚厚一层杏子把杏树周围的杂草都埋住了，她捡起两颗擦也不擦一下，就填进了嘴里，用舌头轻轻一挤，顺溜地吐出两粒杏核，杏子熟透了。她又抬起头往树上瞅着，心里盘算着如何将树上这些杏子全部一次性弄回家去的法子。她很清楚这一树杏子单晒成杏皮干就能卖上好几十块钱，加上杏仁就足足能卖上个一百多块哩，她是绝对不会把这么好的大便宜哪怕留一点给人家占去的。她毫无顾忌地又照着树干猛蹬了几脚，树上的杏子还是冰雹似地又落下了一层。她坐在地上不慌不忙地吃了许多，想到了一个办法，她想只能学以前二哥罗爱会偷队里的豆角和杏子时惯用的方式。她看到二哥曾经就是把汗衫的下端掖进裤子里，扎紧裤腰带，把杏子和豆角从领口处灌进去，如果贪心重一些，就干脆把两只裤脚齐脚腕处用草绳给扎住，再把豆角和杏子从裤腰处灌进去，顺着裤裆灌下去。罗巧霞随手拔了一些野草，拧了两条短草绳，学着罗爱会的样子扎住了裤管，把杏子从裤腰处一把一把地灌进去，也是顺着裤裆里的肉灌下去的，直到灌到了大腿根，实在不能再灌了才接着从领口里往下灌，灌到了***处才停下来，望着地上剩下的杏子遗憾地抓了一把吃掉，再抓了一把，打了几个嗝，实在不能再吃下去一颗了，便十分吃力地从树杈上取下馍馍兜子，非常艰难地爬上地埂。

羊呢？羊群跑到哪里去了呢？远远地她看到羊群像云朵一样游动在洋芋牡丹家的洋芋田里吃洋芋茎叶哩，便赶紧顺着陡峭的山坡地往洋芋牡丹家的地里非常艰难地挪移过去，洋芋牡丹家的地边上有一个小山坡，两年前就被段瑞民挖平了，上面长起了半人高的蒿子，她想抄近路冲到地里去赶羊，就从蒿子丛里直闯进去了，只听“妈呀”一声尖叫，惊起了一群鸟儿，就没有了动静，羊群还在地里肆无忌惮地吃着。

罗正林跟吃了糊涂药犯夜游症似地嘴里自言自语地往上村口走来，洋芋牡丹听村里孩子们说羊群在吃她家的洋芋苗，赶紧往村外跑去看，遇到罗正林往村里走精神病似地嘴里念叨着：

“我的女孩儿掉到水窖里了，我的女儿……”

她惊诧地忙问：

“罗家爸，你说啥哩？”

“我的女孩儿掉到你家地头的水窖里了，我的女孩儿……”

罗正林已经像是疯掉了，径自叨叨咕咕地往村里走着。

洋芋牡丹朝自家地头望了一眼，心头猛然一紧，叫声“天大大呀”，掉头就奔村里跑。

“洋芋牡丹，你后头有鬼撵呀，跑这么快？”

往村外走的几个村民开玩笑。

“快，快，快救人，罗正林家的女儿掉到我家洋芋地头的水窖里去了。”

大家分头去家里拿了绳子和椽子就往地头跑来。

到地头一看全傻眼了。原本段瑞民在地头挖的窖，前两天下大雨才放满水，因为放过量了，水把里面都涮空了，被罗巧霞上面一踩，连人带土一起塌了下去，窖口张得像窑洞口大，人无法靠近，只好远远地蹲下来七嘴八舌地商量救人的法子，围观的娃娃们把地里的羊群帮忙赶回罗家去了。

洋芋牡丹想出来了一个办法：

“快一分钟救出来，就有一分钟活的希望，先用长的椽子把坍塌的窖口捣下去，索性让它塌够了，就把椽子搭在窖口上，或者人可以站在边上了，用椽子伸进水里搅和搅和，人就漂上来了，用锄头钩住衣裳，几个人用力拽上来。”

一帮年轻人想想都同意了她的想法。先伸着椽子和锄头将窖口上松软危险的土捣掉，小心翼翼地靠近窖口，把椽子伸进窖水里搅动。有人不放心，上去给站在窖口上搅水的人腰里拴了根绳子，远远地拽着。

“上来了，漂上来了，果然是罗家的女娃子！”

几个男人赶忙上前用锄头钩住罗巧霞的衣裤，生拽硬拉给弄了上来，湿透的衣服粘在身上，更能看出裹在她腰里和裤腿里的杏子，腰里的杏子已经被锄头钩起时弄掉了不少，裤管里的杏子却一个没有掉出去，坠在脚腕里像坠着两个沉重的大沙包。人已经泡得肿胀，眼睛闭得紧紧的，牙关死死地咬合着，嘴唇乌青，两颊失色，双拳攥得像石头，看得出她当时所承受的惊怖之巨大。

“唉，这女娃子就是贪啊，把自己坑了，原不怪这么重哩，裤管里装得满满登登的都是山杏子，能不一下子就沉底了嘛。”

“一定是去打杏子，忘记看羊了，羊跑去吃洋芋苗都不知道，打完了杏子再看，羊跑远了，才慌慌张张地去撵羊，慌忙中没看到水窖周围的情况，陷下去了。”

“我看这个窖就是个问题，水放满了，窖口却蓬得严严实实的，也没人去堵上水眼，水放满了，不堵上窖眼，能不把里面涮塌掉吗？外面窖口又蓬着，谁知道踩在旁边会塌下去啊？”

“命该着，这女娃子就是因为贪小便宜才吃了大亏的。”

“不要再说了，娃娃已经没救了，背上用指甲划一下，白印子里血都不走了。”

“赶紧抬到对面河口里烧掉去，这么死了的女娃对庄上不好。”

“……”

“求求你们再想想办法，尽量给救救吧。”

洋芋牡丹把手放在罗巧霞的心口上，想把她暖和了过来，费队长的老爹说：

“娃，你不要再碰她了，对你和你家里人不好啊。”

洋芋牡丹发火了，谁也没见过她发过这么大火，她浑身颤抖着站起来，几乎是怒吼道：

“你们有点人心吗？我们年轻人都为救人不这么想，你们上了年纪的人还这样待人？为啥不抓紧时间想办法救救她呀？哪怕是试一试呀？这时候就已经想着她做鬼怎么害人？你们长没长人的心肝呀？”

洋芋牡丹哭着喊着说，大家都被洋芋牡丹的态度和一番话镇住了。

罗正林和郑月娥被几个人强拽着，一路安慰着走过来，两口子急得要往窖里冲，蹲在地上的人都起来往后拽他俩，后面赶来的几个妇女苦苦地安慰，硬把他们两个拖回家去了。

村里上年纪的几个人和费队长的老爹跟着去了罗家，一会儿就又回到窖口边，让几个年轻人赶紧把人抬到很远的河口里去烧掉。

太阳落山了，这帮人才回来，说半桶柴油都泼上了，就是烧不掉。因为水泡胀的人很难烧掉。也真是的，过了几天，有胆大的几个村上人去那里看，回来说柴油熏过的死人狼都不吃，再过了几天几个人又去看，回来说才被什么东西在肚子上掏了一个小洞，吃去了一点肠子。

可罗巧霞被水淹死的当晚就回家来了，他家人说是罗巧霞的魂回来了，还在他家的门巷子里尖叫了一声，没有后音，明显是鬼魂。庄上的青年人轮流着去他家做伴。郑义和刘柱子帮忙到几十里之外的一个什么村里去请阴阳先生来给罗正林家看宅子和祖坟上的风水。天蒙蒙亮时阴阳被请来了，好吃好喝招待过，他用猩红和朱砂和着写了几个黄纸条，念念有词地去各个门口贴了，从包里取出一个黄布包裹的东西，小心地放在炕桌上打开来，是一个八卦罗经盘子，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慌不忙地去宅子的各个角落搭来搭去，说罗家被庄子里的某家人供奉的一种小神祸害着，庄上人听了人心惶惶，相互私下里猜忌着，终于大家都把心思集中到了陈队长家的邻居刘栓根家，都私下里议论说原不怪庄上这几年有好几家人不利祥，不是死人就是病人，决计心往一处使，准备远离刘家，刘栓根的儿子刘柱子明显觉着大家在猜测他们家，气得心里直骂娘，嘴上又不好说，第二天就不来给罗家做伴了，怕人家忌讳，很有自知之明地离开了，却反而更让大家不往好处想了，庄上人索性就认定他们家的小神在害人，眼神里都对他家人发出某种敬而远之的警告，刘家人对阴阳先生和罗家气得牙根痒痒，却无计可施。

刘柱子把嘴贴到罗正林耳朵上说：

“我翻山越岭不顾辛苦帮你请来了一个给我造谣的邪鬼，看来我是把鬼请来了，不是我家有啥大神小神，是鬼在说胡话，你家遇着难灾了，我不和你们计较，不然我会叫他阿么拉下的屎还阿么吃回去。”

说完甩袖子就走了。

阴阳先生在庄上人的陪同下，又去了罗家的坟上，看下来，坟里的先人成精了，也在家里害人哩，罗正林听了吓坏了，要陈队长帮忙赶紧把在兰州建筑工地上做泥水匠的大儿子罗爱社和去新疆铁路上当工人的二儿子罗爱会写信叫回来，可别在外有个啥祸灾的。

阴阳先生说了，这坟得迁，宅子得净，钱得舍得花，准备两千元钱，他就念一本经，重新给看个坟地，把宅子里给好好拾掇拾掇。花了三天时间，阴阳先生忙活完了，暂时拿了五百元钱走了，剩下的钱说等罗家儿子回来再给。迁罗家先人坟的事情可不是由罗正林一家说了就算的事，没有罗正华家的同意是不行的，私下迁了先人的坟，罗正华家肯定会抱怨他们家过得这么好，迁了坟万一对他们家不好怎么办？罗正华又在外上班，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罗正林想只好等两个儿子回来再说了。

阴阳先生走了以后，罗正林的老婆又在晚上迷迷糊糊地鬼叫，说看到女儿从门里进来了，村里又在晚上多派了几个年轻人去罗家做伴。罗正林想起自己远在天水县的一个姓汪的亲戚，说这个亲戚是个大法官，专门捉拿各种各样的鬼，队长又派了郑义和孙玉殿一早赶往天水去请。这种时候郑义没有顾忌郑罗两家的嫌隙，只要队长安排，他都心甘情愿地去做。

等了快一个星期时间，才把法官请来了。

雨下得很大，时不时地还伴着闪电和炸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