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慈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07
|本章字节:12904字
村口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董凤仙死死地攥着洋芋牡丹的手不停地安慰着。洋芋牡丹没有穿雨衣戴草帽,任雨水从头顶上哗哗地浇下。
她不住地跺着脚哭喊:
“不得了了,段瑞民活不成了……老天爷呀……不得了了……段瑞民活不成了……”
“你们看,沟里跑上来的是不是一个人唦?你们再看,好像没穿衣裳,啊……是……是段瑞民!”
陈队长顺着罗正林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禁失声大叫:
“天呀……正是段瑞民,肯定烧坏了,不烧坏,这冷水一激都够呛,赶紧去几个人背回来,富祥你快去药铺里把高先生请来。”
洋芋牡丹连爬带滚地顺沟迎上去,几个男人没她跑得快,紧跟其后。
段大脑袋气喘吁吁地不知从什么地方赶来,挤出人群,带着哭腔望着迎上去的几个人嘴里叨咕着:
“我的娃,可怜的我的娃啊,老天爷啊,我不活了……”
黄豆换还没走到村口,就看到邵登科背着浑身泥污的段瑞民往村里来,旁边还有几个年轻人跟着跑,就赶紧掉头去开自家的大门。
群众自发地拿来了自家装满开水的热水瓶,黄豆换在几个年轻人的帮助下,用热水在大洗衣盆里把段瑞民身上的泥污轻轻地冲洗掉,真是惨不忍睹,浑身上下的肉皮子像撕碎的窗户纸,煮开花了的洋芋皮,跟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衣裳似的,头发结成了一个硬壳壳,如同涂抹上了一层沥青和松香。好在脸上没怎么伤着,能很清楚地辨认出他就是段瑞民。
高先生是世代祖传的中医,在治疗刀剑伤烧烫伤和顽固风湿等方面的疾病有着一套非凡的本领。他一次性配了几十味的中草药,分几个大罐子熬煎,有洗的,有喝的,还有涂抹的。段家的院子里排了一长溜的炭炉子和粪炉子。有人还拿来了自家的炭和劈柴。段家里围满了人。洋芋牡丹守在奄奄一息的段瑞民身边,不停地把被角往严实里给他掖着,眼泪如廊檐水似地流淌着,低着头一言不语。
雨停了,一些人在麻麻岭上已经被夷为平地的炮房附近找到了许多还没有爆炸的炮弹,有人领着收拾着现场,黑乎乎的二十几门铁炮管,横七竖八地散落四周,狼藉一片如同刚刚硝烟散去的战场。有人说炮房爆炸时段瑞民刚把炮弹装进炮管里,躲在门口背靠着门等响哩,可谁知炮响了,屋里也跟着一声轰响,随着一团大火球,段瑞民躺在门板上就嗖一下飞上了天,像坐上了被发射出去的火箭或飞船,落下来时他已经发现自己摔在了半里地外的山沟里,直觉得到了另一个星球上,浑身如浸煮在滚沸的辣椒水里似地痛,钻心似的疼让他下意识地扑进泥水里来回打滚,然后赶紧连滚带爬地往家里疯跑。他脑子里清晰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该赶紧往家里跑,晚了就没命了。
邻村的头人也来段家看望段瑞民的伤情,这才知道他还算是烧得最轻的一个,那几个全部被送往县城去抢救了,估计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放在车上时,三个人没有一个是有气儿的,都说估摸着不会活着拉回来了。
“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敬神,不知道敬天畏地,不喜欢耍社火,再别说指望学点儿戏唱,啥都不信了,嘴里唧唧歪歪地唱的都是啥嘛,都知道跟着电视上学,我看电视上也学不出多么好的人样来,唉,老戏里唱的那些道理可丢不得呀。”
陈队长坐在炕沿上气呼呼地抽着烟抱怨说。
“照这种情况下去阿么会不出怪事哩唦,人都敢随随便便胡作妄为,那还有个好?老人们说得对,人心里出问题了,天地才出问题,现在的人心不按道理来了,天不睁眼才算怪咧,今年过年外出打工的娃们回来了谁都不准找借口,必须都要参加会里的社火,不然就不要再出去了。”
高先生笑笑说。这人一看就是良善之辈,时时处处都显得气定神宁,非常地安然,一脸的和气。
大队长陆宗理带着属于榆中县管辖的邻村的头人也来了,大家客气着让座,他们仔细地看了看段瑞民的伤情,和一本正经地蹴在上炕里的高先生寒暄了几句,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耍社火的事情了,真可谓英雄所见略同,陆大队长依照几个头人的意见当场就拍了板,安排各村按人头十元把钱收上来,连夜到李寡妇家准备社火用具,定在六月十五晚在麻麻岭上的道观里点蜡,给神好好耍上三个晚上,唱上几场子的《金沙江》和《铁弓缘》,当然还定了《十五贯》和《铡美案》,只是会唱戏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只能安排人七乡八队地四处去找人凑合。
陈队长半天没说话,他又卷了根旱烟点上,慢腾腾地抽着说:
“唱戏的人有的是,街头上那几个开铺子的甘谷和天水娃天天晚饭后都扯着嗓子吼个没完,深更半夜地还逗弄得村子里的狗跟着叫唤哩,都吵死个人了,狗都快学会喊几嗓子了哩,请他们来玩社火唱大戏他们不会不答应,在咱们的地方上做生意,地方上有事情,请他们,相信他们不会不识抬举吧?”
“对,这倒也是,那就这么办吧。”
陆大队长睃巡一圈算是征求大家的意见,每个人都点头同意。
段瑞民急剧咳嗽了起来,高先生在众人的帮助下,又给他浑身上下用熬煎好的药水清洗了一遍,身上的皮像熟洋芋皮似的被高先生用镊子轻轻剥扯下来,站在地下和围在门口睁大眼睛看的女人,都把脸避到一边去了。
高先生又给段瑞民灌了一碗药汤,扎了银针,段瑞民浑身筛糠似地颤抖着,撕心裂肺地喊叫心里烧痛难忍。
陆宗理眉宇紧蹙着站起身说:
“真看不下去,我还要去那几家看看他们家里人都急成啥样子了,看看能不能帮点儿啥要紧的忙,这边社火的事情各队的头人,还有榆中的邻居,咱们都在一片天底下刨粮食颗颗儿吃食的人,这事儿还得我们一条心才好弄哩,你们同意了我说的办法,那就也去收钱派人,晚上在下街口李寡妇家剪纸糊灯笼,大家的事情大家忙。”
大队长走了,队长也走了,人都陆陆续续地跟着走了。
段大脑袋陪着高先生喝茶说话,黄豆换在厨房里烙喝茶吃的油馍馍,洋芋牡丹流着眼泪从大门里走了出去。
雨过天晴,泥土的清香迎面扑来,洋芋牡丹用胳膊蹭去了眼泪,沿着林子边上的小路来到梯田地头,晚霞火一般红彤彤地把麻麻岭梁上的道观和炮房附近的高粱地映照得格外刺眼,洋芋牡丹眼前冲天的火光不断地浮现着,浑身泥污的段瑞民疯狂地沿沟往上跑着叫着的情景不断在她眼前晃悠。
她再也熬忍不住了,歇斯底里地朝着麻麻岭上的道观喊叫:
“天大大呀,你为啥这么对我,我心里不甘啊……我好苦命啊……”
洋芋牡丹失声痛哭,蹲在梯田地头,两手抱头,泪如雨下。她悲痛欲绝的号啕声引来了一群下学的娃子围观,她只管旁若无人地哭自己的,哭得落日也掩面抽泣,避过脸匆匆落下山去了。
夜幕降临了孩子们回家了,田里虫子的叫声很清晰,星星水洗过似的晶亮晶亮地从天碧上钻出脑袋四下张望,麻麻岭上也有星星一样的灯笼在游动,洋芋牡丹在地头上徘徊着,想起陈队长说的鬼玩社火的事,想到段瑞民躺在炕上褴褛的衣裳一样的皮肤,抽搐不已,揪心的呻吟,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心里茫然地加快步子往回走。
河沟里的风在呜咽,野狐子鬼哭似的叫声裹挟在风里,顺着段瑞民沿沟跑上来的那个陡坡传过来。洋芋牡丹心里升起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心怦怦地在胸腔里跌宕,她“天大大天大大”地念叨着往家里小跑。
段瑞民发起了高烧,陷入了深度昏迷,高先生在给他针灸,段大脑袋和黄豆换跪在炕头上四只眼睛往外涌着泪水,紧紧盯着高先生一根一根往儿子身上扎银针,屋里的气氛沉重而忧郁。
洋芋牡丹看到男人擦遍了药水的黑紫色身子,不寒而栗心里猛然一阵哆嗦。公公和婆婆知道她早已进屋了,没有回头看她。她给煎药的炉子里添了几颗驴粪蛋子,蹴在炉子旁边的凳子上抽泣,看到炉膛里跳蹿的火苗子,觉得有些晕眩,把头扭向门口,看着屋外星星一眨一眨地闪着,心里不知在想着什么……
中午裁缝铺里的事情也浮上了她的眼睑……
墙外高大的榆树顶上夜鸟像往常一样地叫着,屋里人说话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院子里风吹树梢发出的飒飒声都比任何一个晚上要清晰,晾衣绳上挂着的麦秸编笼里的蚂蚱竟然叫了起来。洋芋牡丹走到院子里,先是静静地瞅着蚂蚱笼子,它们又叫了起来,她一把拽下笼子,拎着就出门了,她把蚂蚱带笼子一起扔在了大门外老榆树根旁的水坑子里,转身进门,把门甩得贼响。
“娃,你早点歇着吧,明个去拔麦子,我看已经等不得了,瑞民就睡在我炕上,我和你妈照看着。”
“唉!”
洋芋牡丹听公公在窗台前朝院子里给她说,叹息了一声,独自回到厨房里的炕上去睡了。
夜很深的时候,洋芋牡丹听到了叫门声,公公答应着去开大门。
来人进到院子里说:
“请高先生去我家一下,我妈妈心口子疼得在炕上打滚哩。”
洋芋牡丹听出来是下街里孙永茂的大后人孙玉玺,想起白天里大家心急如焚地站在上沟口上望着邵登举几个人去迎段瑞民时,有两个妇女各背着一大背篓野草,浑身透湿,蹒蹒跚跚地从围着的人群旁边走过。
“估计是被生雨浇着了,没啥妨碍。”
洋芋牡丹听到高先生跟着往外走,公公安慰着孙玉玺。
洋芋牡丹没有睡着,她辗转反侧就是难以入睡,想了好多心事。公公叹息着进屋睡觉去了,洋芋听到院子里没有动静了,跳下地,耳朵紧贴着门,仔细地听了听,确认公公婆婆那边睡觉了,才把案板底下装面的缸挪出来,用力将手连同手臂一起深深地插进缸底掏出一个塑料包裹,她把包裹和手臂上的面轻轻抖搂干净,坐在炕头上,慢慢地剥开包裹上的塑料皮,剥开布皮,剥开红纸,打开纸盒,倒在炕上,一摞子大小不一的纸币,一堆硬币,她仔仔细细地数了五六遍,整整数了一千二百四十多元钱,她把钱直接用布皮包裹好,放在枕头边上,把面缸重新挪进案板底下去,躺在被窝里眼泪山水一样地往枕头上流淌。
洋芋牡丹下定决心准备明天早晨把重新积攒了许久要买标准牌缝纫机和开裁缝铺子的钱交给公公给男人治病,她看得出来,也非常清楚,家里除了那两千斤余粮和公公刚收来还没来得及倒卖出去的几十张皮子,根本就没有什么积蓄,男人烧得这么严重,没几千块钱恐怕难以治好,当然,她心里还有一种担忧,只是她不愿意往那里深想而已。
洋芋牡丹睡着了,做梦了……
廖小薇和几个做裁缝的女伴站在炕头下叫她起炕哩。
婆婆在一边替她挽着面子:
“洋芋昨晚心里不好受,大概天亮才睡着的,这娃从来就不知道啥叫个睡懒觉哩。”
洋芋牡丹急忙边穿好衣裳边问婆婆:
“瑞民的烧退了吗?喊疼了吗?”
“送走了,你爹跟着去县城了,头趟班车上走的,亏了廖小薇送来的三千元钱了,唉,不知将来拿啥给人家还哩。”
洋芋牡丹望着婆婆呆住了,半晌才如梦初醒地低声对廖小薇说:
“好妹妹,你的救命恩情,我一家人死都会记着,我做牛做马都要报答你哩。”
“你看你咋说咧,你和我像姊妹一样好,我现在也不缺钱,比人家有钱人不能比,可也数得上一个万元户了,你先用着,不够就吱声,先看病要紧,啥也不要说了。”
“你过来。”
洋芋牡丹拉着廖小薇的手,把放在枕头边上的布包塞到她手里,泪流满面地说:
“妹子,你听我说,你千万不要推辞,你推辞我就干脆不要你的钱了,钱再多都是你一点血一点汗挣来的,我这几年就积攒了这一千二百四十元钱,你先拿着,我一点一点地还,不然就还不清了,背着这么多债活着,我会疯了的。”
廖小薇死活不肯拿,说:
“正是用钱的时候,咋就先还钱了哩?”
黄豆换也极力阻拦,说:
“洋芋积攒这些钱非常不易,要派啥用场我很清楚,今年新粮食下来了,卖了粮再还不迟。”
洋芋牡丹给廖小薇跪下了,廖小薇无奈,只好收下了,不过她说:
“从现在起我聘用洋芋牡丹帮我做活,每月四百元钱的工资,干完自己的农活,抽空来就行。”
“小薇,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叫我阿么报答你哩唦!”
洋芋牡丹感激得眼泪夺眶而出,又要给廖小薇下跪,被廖小薇拦住了。
太阳已经三竿子高了,麻雀儿成堆成堆地聚集在老榆树上吵吵嚷嚷,天蓝得一望无垠染过似的新鲜。街道上川流不息从四面八方赶集和交易来的人们潮水般涌出涌进,各种摊子都摆到村子外面去了,车辆把村子两头的打麦场占得毫无缝隙。上街口上卖旧家具的摊子上桌子样高的双卡录音机震天地响,张敏明唱的《垄上行》和《我的中国心》,李玲玉唱的《粉红色的回忆》等一些流行歌曲裹着各种方言的叫买叫卖声此起彼伏,惹得树上的鸟儿也跟着学唱学跳兴奋不已。
黄豆换打发洋芋牡丹跟廖小薇到集市上去散散心,帮着廖小薇去忙针线活,明日散了集再去拔麦子也不晚。
廖小薇陪着洋芋牡丹来到照相的摊子上,摊子上城里人的公园被形象地描绘在巨幅布景上,活灵活现的风景引人入胜,洋芋牡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盯住画布上的美景久久不愿走开。
廖小薇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在一边解释说:
“这是城里人空闲时去玩耍的地方,我表哥的铺子就开在省城最好玩的公园五泉山下的大市场里,有空我一定带你去那里玩上几天。”
洋芋牡丹苦笑一下,摇摇头,想走开。
“表嫂,我们一块儿照张相吧,就在这个布景前面照,照出来和真的一模一样哩,照相的师傅还能把照片用颜色照着布景上的颜色染上去哩。”
“啊?真的?”
洋芋牡丹眼里闪着亮光,好奇地望着廖小薇。
照相的师傅见缝插针地上前激将:
“这不是洋芋牡丹吗?十里八村的谁不知道你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妹子啊,不照张相留个影,那死了都会再后悔死一回哩。”
廖小薇硬拉着洋芋牡丹站在布景前,照相的师傅拿起照相机就咔嚓咔嚓地连续按了好几次快门,他知道廖小薇有钱,也看出来廖小薇非常愿意让洋芋牡丹多照几张相,巴不得为洋芋牡丹付钱。
“啊呀,这个姿势摆得好呀,你们两个把衣裳换穿上再照几张唦?”
罗巧霞突然凑到跟前嬉笑着说。
“巧霞你也来照两张唦?我给你付钱。”
廖小薇客气地上前想拽她到布景跟前来,她缩身往后退着说:
“不照不照,越照越难看了哩。”
洋芋牡丹瞅着消失在人群中的罗巧霞说:
“这人今个天见我没骂我,我还觉得不舒服了哩。”
廖小薇被逗乐了,说:
“一物降一物,羊倌要用驴倌降,我们川里有个苕苕娃我瞅机会介绍给她。”
“你可不要再害人了唦。”
洋芋牡丹有些激动地本着脸说。
廖小薇不明白为什么洋芋牡丹听了这话会有如此反应,看她脸上的表情更为苦恼,赶紧赔笑说:
“今早我看见马占武杀肥羊哩,快走,我请你吃羊肉泡馍哩。”
她说着拉起洋芋牡丹的手顺着街边上的摊子边走马观花地看,边匆匆往自己的铺子里去。
洋芋牡丹想推辞不去,可是她觉得自己连多说几句话的心力都没有了,直觉得脑子里一团糨糊似的糊涂,身不由己地被廖小薇牵着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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