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慈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0
|本章字节:12412字
梅雪娇早都接到儿子的来信说这两天就要回来了,睁眼闭眼地想着给儿子弄些什么可口的东西吃,因为家里一年到头来不了几个人,去年的腊肉架上还挂着不少的猪肉哩,她挑瘦肉多的猪肋骨煮了半锅,蒸了两笼屉老芒麦子面的花卷子,炼了半坛子肉臊子,凌晨两点半钟才拖着疲惫的身体把头搁在枕头上。睡前特意站在院子里仰着头往天上瞅了一会儿,一颗星星都没有看到,她想保不准天不亮又要下大雪,儿子一定是闭在半道上了,于是回到屋子里,把炉子里的炭火用煤泥压好了,担着心爬到炕上稀里糊涂地躺下就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被屋檐上,墙头上,榆树上,院子里聚拢着的雀儿们吵醒了,眼睛一睁开就知道又下雪了。明晃晃的雪光白反射进屋内,墙上和天棚像粉刷过的新鲜亮堂,屋里的光线也十分清明舒心,炉子里压了半晚上的炭火也着透了,洋铁皮烟囱里的火苗子被抽得呼呼啦啦蹿响。窗户上的冰凌花和往年雪后花园里的景色奇迹般地相似,简直就是高明的雕塑家巧夺天工的浮雕杰作。梅雪娇披上衣服在窗玻璃上用嘴哈了几口热气,冰凌花上开了一个小洞,她用手指擦去朦胧的雾水汽,透过洞口向外张望了一阵,长长地叹口气,自语道:
“这可咋办啊,这么厚的雪,班车不知要等到啥时候才能跑哩,我的狗娃子闭在路上给我冻坏了可阿么哩唦?”
梅雪娇一起炕就跑到大门口往村口张望。山川沟峁,岔岘梁岭,田野道路,树梢屋顶,清一色地白,雪花还在零星地飘着。
电线上的鸟儿披着各种颜色的绒毛,像是一朵朵彩色的花朵在随风摆动。村子里许多人家开门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听得很是清晰、很是生硬,连男人们的咳嗽声都很干燥。温度的确很低,空气冷得厉害。许多人家的墙头和屋顶上都有人爬上去往下来扫雪了,再不抓紧扫,不到中午房子就会被积雪压垮了。
“梅妈妈这么早就起炕了啊?”
洋芋牡丹开门出来,手里拿着铁锹和扫帚。
“我在等儿子哩,说好就这两天到的,谁知道昨晚又下这么大雪呀。”
“是哩,我半夜起来上厕所,还没见有一片雪花儿飘哩。”
“鸡叫二遍时,我还在给儿子煮肉哩,那时都能看到一个半个的星宿眨眼睛着哩,估计就是那时候变的天,我收拾完灶台上的活就睡下了,一觉醒来,听着雀娃子炒豆子样个叫哩,屋里亮得很,知道是下大雪了。”
“梅妈妈,你不要着急,他肯定昨晚上就到榆树岭歇下了,班车出去几天了,我想司机也急死了,榆树岭到咱大营村也就三十几里地,说不定天黑前硬给开回来哩。”
“天冷得很,怕娃娃穿得薄。”
“现在城里的年轻人都很讲究,我前晚上到下街口裁缝铺子里看过专门表演阿么穿衣裳的电视节目,城里的年轻人都胆子大得很会打扮得很哩,比咱乡里的女人家还臭美哩,你家我大兄弟今年多大年龄了呀?都认识两年了还不知道他多大了哩。”
“属马,和你同岁哩。”
“人家都是城里跑的大小伙子,那你还把他当小娃娃一样操心做啥呀?”
“再有一学期就大学毕业了,一天到晚就知道画画,画的画儿和真个的一模一样,你宋家爸把个娃娃惯坏了,我说毕业了就来咱们村上的学校当老师,你宋家爸要让娃娃当个啥大画家哩,我就不信画外国光屁股蛋子的女人能当大画家,你不知道,上次暑假他回来,我就看到他画的一夹子画里有几张画的是精光光的外国女人,我美美个给他臭骂了一顿,你猜人家阿么说哩?”
洋芋牡丹的笑声震得老榆树上的雪挂噼里啪啦往下落。
“阿么说唦?”
“他说你不懂,这叫啥家子艺术,越有文化的人越喜欢这个哩。你说屋里挂个光屁股蛋子的外国女人,大人小娃抬头低头都瞅得着,多难受呀?我就不信越有文化的人眼睛里越是离不开女人的光屁股。”
“真个是羞死人了,城里人脸皮子厚,啥都有个好听的说头哩,咱乡里人文化少,说头少,脸皮子薄,我到铺子里看的电视上,人家城里女人在戏台子上扭着屁股走路,有的还穿着裤衩子在台子上扭着走,专门叫人看哩,那个裤衩子窄得没有两指头宽,奶头前面就围着一巴掌宽的布带带,那么多男人女人看着哩,唉,羞死人了。”
“我屋里有文山拿来的书,书上这样的画儿多着哩,那叫模特儿,她们就是专门穿人家做好的衣裳给人家看的哩,就像活着的衣裳架子,谁看着好,谁就会去买。你喜欢看就把那些书拿到你家去,反正我老婆子身上和脸上的皮子都皱褶成抹布片片子了,我是不会看这些花样子了。”
柳迎春拿着扫帚和铁锹也出来扫雪,洋芋牡丹问她:
“邵家妈,你家为啥不赶紧买台大一点的彩色电视机呀?我也好沾光看看。”
“就买,过年我儿子登山和他爸爸回来就从城里捎回来,你们天天晚上来给我做伴儿来。听他爸爸说他这次回来就买一台和你梅妈妈家一样的长虹牌彩电哩。”
梅雪娇望着村外茫茫的雪野问柳迎春:
“你家登山也快放假回来了吧?”
“你家文山也放假了吧?我家登山过年才和他爸爸一起回来哩。”
“你看这么厚的雪,班车还不知道啥时候到哩。”
“你不要急,说不准下午班车就来了哩,去年我记着麦倒了他才回来,那天下大雨他不也是走回来的吗?”
“你家二小子哩?”
“一早就去学校生火去了,今天娃娃值日。”
“你啥时候把登云也送到城里去念书呀?”
“他爸爸说今年他考得好,明年就给他转到城里念去,我不让去,我可不想像雪娇姐你这样孤零零一个人住在家里,怪空得慌,登云给我做两年伴儿再转不迟。”
洋芋牡丹突然一阵剧烈地咳嗽,梅雪娇皱皱眉头问:
“对了,洋芋,我听你婆婆说,你老吵嚷头晕哩?”
“是呀,就是这半年家里事情太多了,睡不着,心里想多了。”
“我屋里有你宋家爸寄来的奶粉和麦乳精哩,你拿两袋子去喝,身体可不能瓤坏了。”
“那怎么好哩!”
“这有啥哩,邻里邻居地住着,一袋袋奶粉咋咧嘛。如今日子一天一天的像兔娃子跑一样地好起来了,想买啥都有的买了,我家里啥嘴头子都有哩,就是人少,没人吃。”
“我这几天心里有一个想法,不知道是不是个笑话,我想正式地拜邵家妈当师傅和邵家妈认认真真地学裁缝,就怕说出来你笑话。”
“看你说的啥话嘛,只怕我教不好,你愿意学,有空就来,反正我和你梅妈妈差不多,都一个人守在家里,说话做活都方便得很,我家里嘴头子也不少,就登云一个人吃哩,现在啥都有了,娃娃反而不喜欢吃了,你有空来拿些个去吧。”
“谢谢邵家妈了,我真的要拜师学艺了,梅妈妈说你都快二十好几年的老裁缝了,村里村外人人做衣裳都找你哩。我这两年在你家的缝纫机上练熟了手,就是没好好跟你学裁衣裳,我现在要赶紧用心学个裁缝哩。”
“其实你不知道,你梅妈妈的裁缝才叫个好哩,针线茶饭都是最好的,只是她现在懒了。”
“唉,我现在真的啥都懒得做,他爸爸和儿子都喜欢买着穿,我最多就是绣几双鞋垫子,老了,没用了。”
梅雪娇说着,动手扫门口的雪。
家家门口的积雪都被堆成了一堆一堆的小山包,密密麻麻的雪堆挤满了村子中间的街道,学生们说说笑笑唧唧喳喳地嚷嚷着从雪堆间绕来绕去地往学校里去。
罗巧霞拿着扫把从巷子里出来,看到洋芋牡丹与梅雪娇和柳迎春有说有笑,心里堵得慌,又扭头回去了。
家家户户墙头上,房顶上,大门口都有人在扫雪,街两边的树上嘎巴嘎巴地直响,树上的干枝条不堪重负被压断了,零星地往下落着。
快中午的时候鹅毛大的雪花倾倒似地飘洒起来,鸟儿们蹲在房檐和墙头上缩着脖子眼睛可怜兮兮地盯着院子里扫出的空地,其实空地上也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但它们耐心地盯着等待,不一会儿纷纷扬扬的雪花又把空地覆盖住了,它们就冲着人家的门窗拼命地聒噪。
大雪接着下了一整天。
下学的孩子都已经回到了家里,坐在热炕上写作业,家长们围着炉边捣罐罐茶,议论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有关整个大营村方圆几十个乡要退耕还林还草的事,谁家的牲口和小卖铺被盗的事,还有集市上来做买卖的川里娃子和去城里回来的娃子们打架打坏了人的事。
洋芋牡丹在柳迎春家学了一天的裁缝,午饭也在柳迎春家吃的,婆婆来叫她回家,她答应着硬是没挪屁股。她觉得柳迎春家的缝纫机用着顺手,这种标准牌的缝纫机整个村子上除了柳迎春家,就只有梅雪娇和费仁德家才有。
梅雪娇没有心思去串门,出来进去,进去出来,她不知道往村子外面张望了多少回。
天黑下来了,因为大地上积雪太厚,雪光反射的亮度足以让人一眼望出去二里地都不模糊。
山口上明快的口哨声顺着雪地,擦着干枯的树梢,混在归鸟清冷的叫声里传进村子,越来越清晰,口哨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明快,梅雪娇伸着脖颈睁大眼睛,她仔细地盯着越来越靠近自己的吹着口哨的人,来人在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喊了一声:
“妈,妈妈!”
“天大大呀,是我的狗娃子吗?是我的狗娃文山吗?”
“妈,是我,文山呀!”
梅雪娇踉跄着往前跑了两步,心疼得差点儿晕过去,儿子竟然背着画夹子和双肩包,只穿着一件毛衣,外面仅仅套了一件棉夹克衫,脚上就穿着军用大头皮靴,步行着走了一整天。梅雪娇的眼泪夺眶而出。
“妈,没什么,车不走,我可以走,还省钱了哩,一路上还能想好多事儿,构思我的作品哩。我知道你等急了,我也急,心里热,走起来也热,所以根本就没觉出来一点儿冷一点儿累哩。”
“快进屋,妈给你煮好了猪肋骨哩。”
“啊?我最爱吃的哩,在路上就闻到香味了呀。”
宋家的大门关上了。
雪下得更大了,隐隐地有狐狸的叫声穿过林子,几只野狗在村口上伸着脑袋朝旷野里吠叫,以示这里是它们保护的范围,其实对于野狗们的行为谁也没有领情,家狗们在主人家也正在吃晚餐,野狗们却在村口和狐狸对峙。
下街口上的铺子越开越多了,大都是外地来的人开的裁缝铺子和倒卖木头和山货的,再就是开小卖铺的多,附近村子里去城里混的有些年轻娃娃们穿着入时,结伙成帮地在铺子里吆五喝六地吃肉喝酒,还强行收什么保护费,说这大营村是他们混的地盘,他们划拳行令的喊叫声传到村子的另一头,惹得狗叫得很厉害。
马占武背着手冒着雪又去了段家,他就是相信别人透露的消息,罗正林那么多好皮子就是压着不卖,他思前想后,还是想明白了,罗正林前两年托段大脑袋找他兑了几锭银子,大概罗正林知道他骗了他,给他的钱实在太少了,宁可把皮子让虫子蛀掉了也不愿卖给他。他和收保护费的痞子们吵了一架,要不是他抽出杀羊的刀子吓唬了吓唬,非吃亏不成,幸好几个痞子刚走,乡上就来了一个特派员到各个铺子里调查情况,安慰他们好好做生意,啥也不要怕,有政府哩,他们翻不了天。特派员说这些害人虫蹦跶不了几天了,让他们游手好闲,让他们偷抢打砸,用不了几天政府就会彻底地解决这些问题了,乡政府向县里有关部门上报后的回复已经来了,叫他十万个放心做好自己的生意,年前要对这些危害社会秩序的流氓阿飞们实行严打,马占武听了高兴得扔下羊汤碗,一路哼着河西花儿河西花儿:西北花儿的一类。来找段大脑袋谝闲。
宋文山回来了,班车没有来。
晚饭后,洋芋牡丹借故央求梅雪娇帮忙剪几个鞋样子到宋家打听消息。班车的消息对她来说很重要,班车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她就几夜没有睡好个安稳觉。等班车是她这两年矢志不移的一个习惯,也是一个心病。罗正林去她家喝罐罐茶时她听说村子外面来人了,对门宋家的儿子回来了,心里很是激动。她嫁到大营村来已经几年了,宋文山回家过四次,她只见到过两次,第一次的相遇几乎算不上个啥相遇,遇着了人家认识她她不认识人家,第二次是去年麦子刚倒,放假的学生陆陆续续去上学的时候他却回家来了,他不仅给她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还留下了一个让她憋了一年多的悬念。第一次让她对这个一表人才英俊潇洒的陌生小子产生了朦朦胧胧的一些好奇和渴望邂逅的心;第二次让她为他不经意的一句话搅和得心绪不宁非要当面问个究竟。
只是当时她根本就不知道他会是梅雪娇家的儿子,前年夏天的一个早晨她去赶集时在龙腰梁上和他偶然邂逅,当时她还以为和自己相遇的这个俊朗男娃就是粮站上或是贸易站上来的城里娃,他们还彼此好奇地相互瞅看了一眼,都对对方投去了客气的笑意,这让她有了一种迫切想再次见到他的渴望,她有意去粮站和贸易站打听过,根本就没有来过像她所描述的那样俊逸风度的男人,他们还一度笑话洋芋牡丹想城里男人想出毛病来了,直到自己去年夏末秋初再次遇到他时才惊讶地知道原来他就是梅雪娇和罗爱会在她面前频频夸奖过的美男子宋文山。
她清楚地记得他和她第一次擦肩而过时他跟她开的那句玩笑:
“哟,果然百闻不如一见,脸圆得像个月亮,我看不像洋芋,应该挂在天上,长在土地上真个是有些糟践了呀。”
她抑制着怦怦直跳的心没有停步,笑着回了一句:
“我想当个天鹅哩可惜没有一对会飞的翅膀呀。”
他当时穿着和电视上的小伙子穿的一模一样的牛仔裤和褐色皮夹克,头发长长的像个女娃子,脸上白白净净没有大营村男娃特有的两团红,眼睛大大的,脸蛋上还有两个深陷的大酒窝,着实看着心疼得很,当时的情景让她一直未能淡忘反倒历久弥新,也许这就是隐藏在天地间的一种什么缘分吧。从那以后她总是希望他的身影能再次出现在大营集市上,每当假期到来,梅雪娇更是每天渴盼着她的儿子早一天回来,因此大营村是有两个女人盼望宋文山的归来哩,可惜洋芋牡丹只是盼却无从知晓自己盼望的人姓甚名谁何方人士,梅雪娇可是明明白白毫不含糊地知道自己在盼望心肝宝贝的儿子。洋芋牡丹经常给梅雪娇做伴儿,晚饭过后总会去宋家学针线,梅雪娇待她像待亲闺女似的好,还常常借钱给她花,她去还的时候梅雪娇总会抹掉零头,她对宋家的人感觉自是格外地亲切。当她确定自己那年遇到的人就是宋文山时,他曾和她开过的那句玩笑话就像是夏日的洋芋地里掠过的和风带着清爽的芳馨一遍又一遍地吹拂着她的心田,当他们真的见面了真的相识了时他又一次重复了他们第一次相见却不相识时的那句玩笑话,这让她的心湖里再一次激起了巨大的涟漪波澜,这次他们将要第三次相逢了,他回来了的消息让她的心激动得就像拍打的皮球“怦怦”直跳,她忽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像是有一句什么要紧的话要当面问他。
那还是去年宋文山回来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中午,他站在大门口的榆树下看两个孩子下五子棋,洋芋牡丹抱着一捆子柴胡从地里回来,他跟洋芋牡丹玩笑着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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