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慈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0
|本章字节:6640字
她从碗架子上的坛子里取了几粒苦杏仁丢进嘴里嚼着去后院给驴添上草,回头又从锅里取了几颗冷洋芋扔到猪食槽里捣烂了掺进去半盆子谷衣,去窖口上提了半桶子凉水倒入槽里搅了搅,然后站在食槽边看着猪津津有味地大口吞食,把嘴里嚼得稀烂拌了一嘴唾液的杏仁汁吐在手心里往脸上搓,搓到脸上的唾液干了,杏仁渣滓掉光了,顺手拿起破瓷盆在驴槽边的干粪堆上捡了一些粪球,抓了一把枯树枝搁在上面,端到公公炕头上放下,段大脑袋已经穿好了衣服坐在炕头的炉子边抽完了半锅子旱烟,屋里弥漫着浓浓的呛人的旱烟味。洋芋牡丹从小就习惯了这种味道,她爹也是很能吸旱烟的男人。段大脑袋自己生火,洋芋牡丹端来了馍馍和茶水,段大脑袋用两根铁筷子夹着粪球,上面滴几滴煤油点着了放进炉膛里,连续这样点了四五个粪球,再搁进去几根枯树枝,把一根弯成“u”字形的铁丝搭在炉口上,将一个拦腰拧着铁丝把儿的铁罐罐里倒上凉水,往里面放进去了半把茶叶,搭在炉口的“u”字形铁丝上煮。他喝的就是这种感觉。罐子里的茶水咕嘟嘟地沸腾着,他也不着忙,静静地吧嗒着旱烟,给炉子里添着粪球。罐子里的水熬得发黑,像中药汤子。每次都要等到熬得仅剩一口多才倒入盅子里,添上水再熬。就用这种茶水就着馍馍一点一点儿地抿着喝,什么时候喝足了,什么时候去干活。饭可以不吃,罐罐茶万不可以不喝,日日早中晚不可或缺。来客人随时喝,到人家去串门,男人们第一句话也是问“喝过茶了吗?”如果碰上人家正在喝,就凑上去一起喝,人家绝对不会有想法,这是多少代人约定俗成心照不宣的古规矩,更是大营村人敦厚古朴的民风。
只要这种民风在一天,人们所担心的人情味就会在一天。灌灌茶有多浓,人情味就会有多浓。
洋芋牡丹侍候公公把茶煮上了,就去自己屋里叫醒段瑞民,段瑞民趿拉着鞋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到他爹屋里抓紧喝了五六盅子茶,脸也不洗,口也不漱,就吃了半个包谷面碗坨子。
洋芋牡丹拎着一个干粮口袋,里面装了半瓶子冷开水,八九个冷洋芋,到上房里催男人:
“快上地里走,天上的星宿不剩几颗了快上地里走,天上的星宿不剩几颗了:这话是说,时候不早了,天都大亮了,天上的星星都没几颗了,几乎要全部隐去了。。”
洋芋牡丹扛着犁,赶着驴往地里去,段瑞民卷了一根旱烟,去邵富祥家牵着邵家的毛驴跟在后面,咳嗽着吸着旱烟,还往路边上吐着痰,和他牵着的毛驴一样嘴里不断地弄出淅沥呼噜的响声。
洋芋牡丹频频回头催促段瑞民快走,动不动就骂上一句:
“跟骡子样事情多,就是没有骡子能干活,你要是能变成骡子就好了,这犁地就不愁人了。”
段瑞民不服气地还嘴。
“除非你变成草驴,再下一头骡子,我可变不了骡子。”
“你就是一个骡子。”
洋芋牡丹没好气地争辩,段瑞民赶紧自嘲:
“好好好,别火唦,骡子就骡子吧,反正是你男人。”
洋芋牡丹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自从洋芋牡丹嫁到段家生的那个娃殁了之后,黄豆换天天盯着她的肚子瞅,吃饭的时候瞅愣神了,把碗差点儿丢在地上的事也有过,村上的年轻人说笑时说到洋芋牡丹曾经和男人们在地里开玩笑时说她的男人那玩意儿像半截子毛线绳绳缺一根筷子绑在上面,估计她一直没有怀上娃,段瑞民有绝对的问题。可段瑞民和人家开玩笑说“洋芋的屁股是烈马的屁股,饲养员都碰不得”。段大脑袋打发黄豆换偷偷地找过几次梅雪娇,想让她帮忙从洋芋牡丹嘴里套套话,究竟他们两口子耍的啥把戏,他急着抱孙子的心都快要熬成炉膛里泄掉劲儿的粪球了。梅雪娇帮忙问了,洋芋牡丹委婉地说“我和那个年猪不是一家人,何况他还是个死货哩”,梅雪娇听了不好再往下追问,只劝她尽快想法子把裁缝铺子开起来,自己先在经济上能够做得了主,洋芋牡丹用感动的目光会意地瞅着梅雪娇慈爱的眼睛用力点头。她原本想等邵富祥多种些洋芋,年底下来有了收入,向他借一点钱,他也不好推辞,她自己再勤快些,多挖些药材卖上几块钱,来年就可以买台缝纫机,进一些便宜的布料,请梅雪娇和柳迎春多指教点些儿,肯定能把铺子开好。既然梅雪娇这么支持她尽快开一个裁缝铺子,她便萌生了暂时想和梅雪娇借几百元钱的想法。她决定扛上犁亲自学犁地帮邵富祥的忙,一是可以给段家证明她什么都不靠段瑞民,二来给邵富祥帮忙不只为将来好向他借钱,主要是让他开粉坊大面积种植洋芋,是她给出的主意,她心里也没底儿,邵家种洋芋的三十几垧地加上种其他作物的几十垧,靠他自己犁肯定会误事,人误地一时,地可就误人一年哩,于是她两天前就和邵家说了自己要学犁地的想法,邵富祥一百个支持,于是她才起了个大早叫上段瑞民上沟口边的慢坡地亲自套上两头毛驴学习扶犁。
洋芋牡丹套好驴夹板,双手死死地攥紧犁把,段瑞民在前面牵着笼头,犁沟弯弯曲曲高高低低在地里一趟又一趟地排列着,段瑞民频频回头取笑她犁得难看,她一言不发,就是不信这个邪,一个多时辰不到她就犁得得心应手了,她发现越是放松越是自然,犁得就越是像样,犁沟才顺畅地一条并一条。最后她干脆打发段瑞民回家去垒猪圈墙,自个儿边扶犁边用鞭子规矩驴子。
中午的时候队上包产到户前的老会计甄达明也在附近犁地,跑来看了一下,惊得舌头吐得像日头底下排遣闷热的狗,说甄达明狗眼看人低,一点儿都不过分,这话都夸他了。以前队里的妇女往十几里外的山地里背土粪时,他就看应该让自己的老婆扛铁锹,拔麦子时他就看自己的老婆应该拾麦穗,碾粮食时他就看自己的老婆最适合执口袋,他就是这么低看了他老婆的能力,低看了老百姓的眼神,他就是看不到自己的儿子上学时口袋里背的是白面锅盔,社员们的娃有些连瘪谷子的炒面都没得背。这两年社员们早都不尿他的壶了,他才对人客客气气地说话了。洋芋牡丹嫁到大营村来他时不时地表露出对洋芋牡丹的高看,让洋芋牡丹歇工时和他走在一起,队上有什么集体活动请他出来管理时有意安排一些让洋芋牡丹单独干的活计,自己抽空去检查,洋芋牡丹就是不领他这份情,弄得他很狼狈。比方说有一次晚上妇女们簸完了筹集的救灾粮,收拾妥当后就集体往家里走,半道上他故意想起有几条麻袋还放在场上没收起来,吩咐洋芋牡丹到场上找了几遍她愣是没找到一条,却见甄达明踅摸回来找她。天色已经黑尽了,山野里的小动物在呼唤,远处村庄里的狗在隐隐地吠叫,甄达明把洋芋牡丹拉到草垛后面说了软硬兼施的一些荤话,非要洋芋牡丹答应和他做那种苟合之事,洋芋牡丹很聪明,她始终笑着就是不跟他恼,找准了机会一把推开他笑着跑了,一口气跑上了山梁,甄达明气急败坏地喊着不甘心,后来他又给自己如法炮制过几次同样的机会,都被洋芋牡丹一一化解了。
只不过有一次洋芋牡丹郑重地警告他说:
“你若再敢这样不安分,我就亲自去找书记,还要找你老婆评理哩。”
甄达明这才收敛了不轨的心思,他也不敢也没机会给洋芋牡丹穿小鞋,他知道洋芋牡丹性子烈,怕把她给弄急了。他更知道洋芋牡丹吃软不吃硬的性格,来硬的她肯定会和你硬磕,只好装作自己只是跟她开玩笑,并没有啥非分的恶意,还厚着脸皮隔三岔五地往段大脑袋家跑,洋芋牡丹还是一副好狗不咬上门客的态度,也当从来就没发生过什么。反正她心里十分清楚,如今谁也不会再惧怕得罪这类无耻的小人了。
甄达明蹲在地头上看着洋芋牡丹犁地,一腔正人君子的口气:
“牡丹就是牡丹,就是比洋芋强,多硬的活总会抟弄软了。”
“只要是人干的活,我就不信我做不到。”
“确实犁得很好,犁沟很直溜,中午了,歇了吧,我先去喝茶了。”
“会计慢走,我这就歇了。”
甄达明的眼睛在洋芋牡丹周身上下睃了一遍,摇摇头走了。
黄豆换做了一锅豆面搅团,用葱花炝好了浆水,在门口望了三四遍,又跑到村头杏树林子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梁头上的山路看了半天,洋芋牡丹才掮着犁赶着毛驴从隘口处若隐若现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