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慈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07
|本章字节:12364字
两县接壤的几个村子为了共同的利益精诚合作,不管拔了一天的麦子回到家里有多疲累,队长和会里头人们安排做社火的人无一例外地利用晚饭后仅有的一点闲暇齐聚李寡妇家,不到十天工夫就做好了简单的一系列各色用物。从小的只手舞动的腊花灯笼到领头的双手擎举的装饰大灯笼,从几十米长的龙灯到数丈高的芯子,还有旱船、毛驴和狮子等一应俱全。各村的乡亲们由各自会里的耆宿头人带领着会集在麻麻岭道观里,做了一番虔敬的祷告后,连耍了三个晚上。街头开铺子的几个外地小伙子也颇是知趣,非常卖力地唱了几出折子戏。
戏唱完了,麦子也倒了,来段家摆龙门阵的人比以往也增多了,这使原本笼罩在段家人心头的阴霾忧郁变得淡薄了许多。
段瑞民出事之后,不管多忙陈队长每天都会去段家两次,他不仅仅只是去喝茶谝闲或给段大脑袋宽心解忧,主要是麻麻岭梁上发生的罕见的爆炸事件把向来疏于往来的邻村头人们吸引到了一起,这些人都是各村有脸面有头脑广受乡民尊重的精英,陈队长觉得这种千载难逢的机遇很难得,大家的话题和思想给了他许多方面的眼光和启示,所以再忙也会抽空去段家谝一会儿闲。
社火耍过了,头人们也零零星星退场了,段家的主要常客仍然还是原有的那几张熟面孔。韦金峰也是三天两头往段家跑,尽管段瑞民出了事,韦生虎的养鸡场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了,从早到晚忙得连轴转,他还是能倒出空儿拎着一两只死鸡来喝茶。韦生虎办养鸡场以来段家的死鸡肉就没断过顿儿,陈队长也没少蹭吃,而且吃得也放心,他们都清楚这些死鸡不是瘟死病死的,而是相互打架钳夹而死的。每天都有三五只血气刚性的鸡在决斗中死于非命。因此,韦生虎家的山货铺子生意也就更加兴隆,上他那里想去蹭肉吃的人一般总会借口买几块钱的山货。韦生虎的铺子里和马占武的铺子里一样天天炉子上搭着一口炖肉的铁锅,谁去蹭吃至少都能喝到一碗偶尔也会捞出一星半点肉渣的所谓的肉汤,韦家人也不吝啬,只要来人能抹开面子主动提出要吃死鸡肉,万晓红总会尽量满足来人的要求。段瑞民从医院里拉回来的这天韦生虎提溜着几只活鸡和陈队长一起到段家里亲手宰杀了,还硬塞给黄豆换几百元钱。韦生虎在大营村不仅生意做得好,为人也讲究,口碑自然也就不赖。洋芋牡丹心目中的娘家人大概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洋芋牡丹看到从医院拉回来的段瑞民仍然神志恍惚浑身抽搐的样子心里难过极了,一连几顿饭都没有吃,公公婆婆看在眼里却一筹莫展。
洋芋牡丹坐在窖礅上想一阵哭一阵,哭一阵又想一阵,无论谁劝都无济于事,陈队长亲自把韦生虎叫来了,韦生虎蹲在一边耐心地劝说着安慰着,她这才止住了眼泪,勉强喝了一碗小米粥。
上房里喝茶的人不少,却很闷,陈队长话中有话故弄玄虚地找话说:
“人一辈子总是要哄着自己的心过日子,把自己哄信了,哄好了,哄高兴了,日子也就算过去了。麦倒了,社火也耍了,戏也唱罢了,心思也满了。唉,活着就不得不折腾,怎么心安怎么折腾,有钱有势,金银玉帛堆成山,儿女满堂,个个子孝孙贤,人生在世真正的福分还得是心安,心安就算活得利祥了,做人的味道才叫全活出来了哩。”
高大夫掏出一盒子带过滤嘴的兰州烟,给几个茶友散了一圈,最后抽出一根来塞进自个嘴里,探着头小心翼翼地在炉子里的驴粪火上点着,很享受地抽了一口,慢悠悠地吐着烟圈,心领神会地笑笑。
段大脑袋才把段瑞民从县城医院拉回来,心情极度失落,头发全白了,一根一根地拔下来都挑拣不出一根黑的出来,就连胡须也白得像一把银丝线,简直跟半月前判若两人,好像生命的光辉一下子从他身上褪去了一大半。
他的声音里夹带着沉重的痛苦:
“唉,我这一辈子就算把先人亏了,不知道干下了啥亏了先人的事情,竟然就落到了这一步天地。”
“段哥,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再有啥负担了,不然一家子人都会跟着倒下去的啊。”
“陈队长这话在理,段哥,你我交往也半辈子多了,你放心,这娃的病我想法子,我有些老人家传下来的活计哩,弄些个好方子连吃带洗,加上针灸,不说会让病人如同枯木逢春,我想也一定能让它长出几根新芽儿来。我完全免费给你后人治疗,就算在他身上修功德了哩。”
“哎呀,好我个他的高家爸爸哩,我给你下跪了。”
段大脑袋放下手里的茶盅子,翻过身就给高大夫磕头,高大夫忙一把扶住他的肩膀,他的脑袋就磕在了高大夫的怀里。段大脑袋感动得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陈队长和高大夫比前比后好一顿安慰。韦金峰和罗正林苦着个脸目光呆滞只抽烟不说话。
段大脑袋抹去眼泪,往烟锅子里填着烟丝,哽咽着说:
“医院里的大夫给我说这样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烧得这么严重,不但没有感染,而且还退了高烧,命是留住了,人的确成了废人,我的娃受大罪了,你看看,不仅背脊成九十度佝偻,胳膊腿扭曲得像麻花一样一点儿都伸展不了,而且语言功能也基本丧失了,看样子精神还出现了严重的障碍。唉,这娃原本脑子里就不很清整。我给医院的大夫说了那天出事的情况,他们都很感叹地说要不是高大夫当时抢救得及时,恐怕不等把人拉到医院我的娃早就把命要了哩。”
“高大夫真个是我们榆定两县的救命福星,春夏秋冬,没有睡好过一个安稳觉,不管是谁家有病人,随叫随到,尽心竭力,我看我们将来真得给你立个牌坊,建个祠堂才对。”
高大夫谦逊地看着陈队长由衷的充满感激的眼神说:
“陈队长你折杀我这条老命了,大夫和老师的心是一样的,天生的,对病人对学生不但毫不保留,还要费尽心机地付出哩,做先生天生就是这样,本分事,应该的。”
“我说的是肺腑之言。你刚才说的几句话让我想起了这村里出去念书的几个娃,我觉得孙永茂家的那个娃是块料,他到大营村中学里教书了,这不光是能提高学校的教学质量,主要是和江秉英老师凑到一起,和乡上的几个能人好琢磨如何改变我们乡里人的命运。我说的这些话其实都是到学校里和乡上去他们闲谝的时候听来的。有句话咋说来着?对了,我听他们的口气,我们这地方大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不久的将来就要大变样哩。”
“我听说要给家家安太阳能灶,建沼气池哩,这个方法好极了,能源的办法解决了,山上的林草就保住了,水土就改观了,养殖业和种植业,还有加工业都会应运而生,彻底就改变了我们这里祖辈穷困的根本了。”
“现在的娃们太有福气了,可得好好念书,将来肯定会有一番大作为。不过我对有些娃念的书有想法,也许是现在城里学校老师教得有问题。我听说邵富祥的唐侄女在读什么交通大学,毕业后在一个商场里工作,她爹七八年前去甘草店走亲戚,被车子撞了,成了植物人,老婆在家里伺候得非常精心,总想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有个奇迹出现,老头子突然会好起来,咳,他的女娃子大学毕业了,说受了啥高等的教育了,她妈妈不能为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把自己的幸福给白搭上,非要逼着她妈赶紧另找一个男人结婚,回一次家就和她妈吵一次嘴,还搬来了电视台的记者劝说。我想社会不管怎么变,你受的教育不管怎么高,也高不过良心和责任吧?其实,夫妻就是天经地义地相互尽责任,共同为社会尽责任。不是说一个失去能力了,就马上觉得理直气壮地以从对方那里得不到啥了的理由随手抛弃。现在的人离婚那么随便,我寻思来寻思去认为就是自私的缘故,都是过不了几天,就觉得对方这不称心,那不如意,就胡作妄为,我就不明白,现在的人书念多了,难道就一定要自私吗?非要把老祖宗的道理否定才算是有学问?非要想着对方一定要给另一方需要的一切,如果不能给予了,就算到头了?人一辈子啥事情都能遇着,哪有任何事情都能称你心如你意的呀。结果这些人就弄得老人也烦恼一辈子,娃娃也烦恼一辈子,她自己也一辈子烦恼,社会也越来越乱套。”
“哎呀,陈队长啊,我看你不要当队长了,在这山沟沟里把你大材小用了哩,你这些道理哪里来的呀?”
“哈哈哈,高大夫,我不瞒你说,我是去学校里从江老师和孙玉阶那里受的教育,我从那里尝到甜头了,隔三岔五就要去一回,活到老学到老,我也觉得受教育才能跟上时代嘛。”
“看来我也要多往学校里跑一跑了。”
“段家爸,高大夫在你家吗?”
甄蕊儿在门外面喊。
“哎,在哩。”
黄豆换在院子里剥蚕豆,抬头朝门口答应。
“我请一下大夫哩。”
甄蕊儿把大门推开一条缝隙,把头伸进来往院子里瞅了一圈说。
“是蕊儿呀,你妈妈又犯病了吗?”
“嗯,睡倒了,还是老毛病。”
“你啥时候回来的呀?你妈一个病人没人照看,你们回来了就好。”
“昨晚的班车上回来的。”
高大夫竖着耳朵听清了甄蕊儿的来意,朝死人一样睡在炕圪里的段瑞民瞅了一眼,说:
“明天我们就开始一系列的系统治疗方案,段哥,你不要有啥压力,我会竭尽全力给娃治疗的,你就把心踏踏实实安安稳稳地搁在肚子里。”
说完忙下地蹬上她老婆做的圆口黑色条绒棉布鞋,背上药匣子大步流星地往外走,陈队长也跟着走了。
“哎!唉——”
段大脑袋只是欠了一下身子,沉重而悠长地叹息了一声,算是送客的礼节了。黄豆换起身拍拍衣襟,说着客套话,将二人送出门口。
唐筱晴犯的是十几年前的老毛病:十指抽搐,不能屈伸,浑身热冷无常,卧床不起。高大夫说还要寻一味寻常又不寻常的药加在他开的一些药里熬汤浸泡擦洗。正当罗家为寻找这一味难得的药犯难之际,洋芋牡丹听说了,就翻山越岭到十几里外的深沟塬子上寻了几个下午才挖了一捆子回来。
高大夫看了十分吃惊地问:
“洋芋啊,你是从啥地方挖到的呀?这样娃娃腿子样粗壮的枸杞根可是只有十几里外的深沟崖边才有的呀,至少长了几十年了,来回挖一趟怎么都要五个多钟头哩。”
洋芋牡丹笑着说:
“从侯家川沟口上挖的。”
高大夫一听,脸上的颜色都变了,惊问:
“你一个人去的?”
“对呀!”
“啊?那个地方男人都不敢只身去,不说有狼吧,还古得很,再去可一定要叫个人做伴儿哩。”
因为每隔一日就要换新药,洋芋牡丹就每日午饭后去田里,人家上工时她就去了沟塬上挖药,黄昏时分刚好赶回来。
高大夫不解地问洋芋牡丹:
“你这么热心图个啥?”
洋芋牡丹不假思索地说:
“因为我知道村上就我一个人晓得哪里有这种药,就我喜欢挖药材卖,跑点路不算啥。”
唐筱晴实在过意不去,问洋芋牡丹:
“你是为啥对我这么好唦?”
洋芋牡丹的回答竟然是那么简单,她说:
“我经常看你穿着黄色的蝙蝠衫蛮漂亮的,觉得整个村子都蛮亲切的了,所以不为啥,就是想帮你这个忙。庄家人干点儿活算得了啥呀?”
在场的人听了洋芋牡丹的理由,都为洋芋牡丹的单纯和善良所震撼。罗正华还不知是真是假眼泪汪汪地直朝洋芋牡丹连连道谢哩。
罗正华风尘仆仆地从江苏赶回来,不是因为老婆有病大发仁慈之心,而是老婆在闫如意家的铺子里打去的一通电话让他觉得一口气难以下咽,憋疯了才日夜兼程赶回大营村找罗正林家理论的。
唐筱晴的病就被罗正华总结出了一个理由:罗家祖坟没迁移时,他二房头少病没灾,即便唐筱晴有病,那也没到今天这么严重的地步,他家的好日子让大房头的罗正林家艳羡不已,而今大房头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红火,他二房头却在走背运。于是也决定找个阴阳先生看看风水,好不容易从南方打听到了一个老先生,把详细情况和自己的疑虑述说了一遍,老先生捋着胡须寻思良久,未曾看坟地就做出了结论:罗正华说得太对了。他叫罗正华把老先人的骨头扒出来烧了,先人已经变成了厉鬼在坑害二房头。罗正华于是说定自己先去和罗正林商量,待说通了就带风水先生去老家主持烧先人的法事,谁知话一出口就引起了罗正林一家坚决的反对。
罗正林还赌咒发誓说:
“你敢再翻先人,我就宰掉你一家。”
罗正华想想,罗正林说得出做得出,他知道罗正林的固执和鲁莽,和传说好使攒竹竿子的罗家老祖先的脾气相仿,只好做罢。可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那晚是不是撞到鬼了,是不是被鬼给糊弄了。他听当地人家介绍说吴庄有个独眼风水先生很不一般,因为翌日早上要回老家去,所以连夜要去请老先生。他拉紧门,抬头向夜空瞅瞅,一点亮光也没有,像黑漆漆过似的墨黑,隐约感觉得到有零星雨点洒落,手伸出去似伸进了墨池,夜色浓重得令人胆怯。他约略迟疑,把心一横,抬腿就投进了茫茫夜海。远远地看见镇西塘边看渔塘的棚子里鬼火般飘摇的灯光忽忽悠悠地闪烁,他感觉头皮有些发麻屁眼有些发松,稍微犹豫了一下,又往前接着摸去,心想:只要冲着木棚的灯光走去,方向准不会有错。
木棚边的狗狂躁地吠叫了起来,渔户握着棒子出来警惕地厉声叫喊:
“谁呀?是谁?”
“是吴贵老弟吧?我是罗正华。”
“你是镇子上人吧,这么晚了来这里有啥事呀?”
“放心,我不是偷鱼的贼。”
“那深更半夜跑这鬼地方做什么?”
“路过,我要请独眼老先生,老婆病得厉害,只好连夜请他跟我去一趟西北,就是不知道路怎么走?”
“去吴庄啊,那我带你去。”
“我是当大律师的,往后有啥事找我。”
“是吗?那跟我走吧。”
渔户和罗正华边绕着田间的小路往前摸着走,边聊着天。
渔户说:
“我生来就胆小从不敢只身走夜路。”
罗正华吹嘘说:
“我就是胆大,只要路熟我什么也不怕。”
等到了一个庄口上,渔户突然停下脚步说:
“大哥,那我就不继续陪你了,吴庄就在我们那个鱼塘木棚后面十五里地以外,这是北面的花甸子,谢谢你了,反正我也陪你走了半夜的路,我要去女婿家,一个人不敢走夜路,刚好你也要走夜路,胆子又这么大,我陪你走了半天,就不再继续奉陪了。”
罗正华气得喉咙里憋了一疙瘩骂人的话就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渔户一转身不见了,只听得不远处关门的声音,狗吠得很凶。
罗正华四下望了望,除了天碧上闪烁的星星,周围漆黑一片,不禁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直觉得遇到鬼了,脖子里像灌进去了一盆凉水,连打了几个寒噤。他赶紧点了一支香烟,站在原地猛吸了几口,磕磕绊绊地往回去的路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