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鹞鹰猛然撒开了爪(1)

作者:阿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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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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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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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940字

南来的云朵成群结队地向北飘移,在地上拖着一片一片的阴影迅速飞奔,像一群一群的史前生灵在仓皇奔突,太阳在云朵间跌宕起伏,如蔚蓝的大海中颠簸在浪峰波谷间的一叶孤舟。


梅雪娇和洋芋牡丹坐在窗台下一边说笑,一边往一块白的确凉布单上绣着牡丹花,花样子是宋文山刚刚照着院子里正在争奇斗艳的牡丹描绘上去的,新鲜得简直能嗅到它散发出的清香,此时,他正坐在敞着窗户的小房间里入神地临摹着凡·高的向日葵,窗台上两只雀儿在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看。


宋文山回来让洋芋牡丹感到了一种与亲人久别重逢般的幸福,尽管她说不清这种幸福对她到底意味着什么,是不是能够保持得长久。宋文山看到洋芋牡丹有空就来陪着他妈妈,两个人亲得像母女,心里也觉得很是温馨。他很喜欢洋芋牡丹,究竟这种喜欢源自什么,是什么性质和类型的喜欢,他没有想过,就是觉得她一天没来他家就好像缺了一个家庭成员似的,吃饭睡觉都不由自主地从心底里泛起一股等候的心绪,也许他的感觉比这更为强烈,或者还有其他更富感情的心境,只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罢了。可洋芋牡丹对他的感觉就明显多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起码可以看出她总想实实在在感觉得到他就在她身边,举目可见,伸手可触,她只想离他越近越好,甚至近到可以永远躺在他的怀里,感到他的体温,听见他的心跳,就像张克勤一直对刘雨辰的感觉那样。


张克勤终于鼓起勇气拎着两斤点心亲自登门礼请梅雪娇为自己保媒,原来人家给他说的那门亲不久前黄了,原因是他压根儿对这门亲事就没一点心思,只是苦于他妈看准的女子他没法用强硬的态度做出坚决的反对。自从他爹死了以后他就从来没有对他妈的意思有过半点违拗,只是这门亲事确与他家有缘无分。眼看说好的中秋节就要结婚了,女方家突然反悔又要让张家再拿出三千干礼钱,外加一台雅马哈摩托车和一台长虹牌十八寸彩电,这显然是想从张克勤身上额外敲出一份彩礼给其弟弟说媳妇,张克勤的妈妈一下子气急了,张克勤就势将这门亲事就此作罢,原先送给女方家的所有钱财也因张家先提出不要女方而打了水漂,事后李寡妇蓦然醒悟过来女方家来这一手无非就是想逼男方家先说话,从而以男方违约在先的借口将先前的所有彩礼不再退还,然后另行择亲,再猛赚一笔,这样给女方弟弟说亲的礼钱也就算挣下了。罢就罢了,李寡妇也是个痛快女人,打发张克勤去追讨了两回无果,也就只好自认倒霉干脆作罢。其实张克勤心里一直喜欢着刘雨辰,刘雨辰心里也早就有了他,张克勤因为年龄比刘雨辰大四岁,心里没底气找人做这个媒,直到几天前刘雨辰去他铺子里挑家具,两人聊了半天,彼此若明若暗地互倾了爱意,他这才下定了决心亲自到宋家请梅雪娇给他保媒说这门亲事。


梅雪娇听到推门声抬头见张克勤拎着点心进院来,没等他开口就玩笑着说上了:


“克勤拿着礼物来上我家的门不用开口我就晓得啥事了,你是要请我两头子去吃油馍馍哩。”


“对呀,梅妈妈,我请你把刘家的大女子雨辰给我说一下哩。”


“我听你妈说了,你原来说的那门子亲不成了。”


“唉,那家人不是要嫁女儿,是用女儿来咂吮人血哩。”


“你娃是个孝顺娃能干娃,也有好眼力,雨辰可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人好看,心眼又实成,刘栓根家也是门根本人家,这门亲我应承你去跑这个路就是了。”


“刘家姊妹两个一模一样漂亮,你只说一个,看着另一个不眼馋?都说下算了唦。”


洋芋牡丹有些不自在地嘲讽说。


“瞧我的闺女说啥话哩唦,如今世上谁还允许一下子就把姊妹两个说给一个人哩?”


梅雪娇疼爱地伸手在洋芋牡丹的头上抚摸了一把,说着又回头招呼张克勤:


“走,进屋里喝杯水唦。”


张克勤跟着梅雪娇进到屋里,梅雪娇家的家具全是用铁路上换下来的枕木做的,厚厚的油漆还是难以苫住渗出来的黑乎乎的沥青油渍,但毫不影响家具的新颖款式。


他坐在沙发上喝了一口梅雪娇泡的茶水说:


“文山兄弟回来几天了吧?毕业了吧?”


“毕业了。你妈说昨天她去探视你三弟弟去了,娃在里头受没受罪唦?”


“我妈说她问过克己了,克己说管得很严格,像我们当兵时那样有规矩,只是没有自由而已,像关在了铁笼子里,心里急得直发慌。”


“叫娃好好劳动改造,两年半时间转眼就到了,出来可得好好听话,活一辈子人不容易,坑坑坎坎地要剁成几十几节地活哩,世上没有一马跑出川的人生路。如今世事不像早先了,娃们都学得不像个样子了,公家能不管吗?听说只咱们附近三个乡就抓去了二十几个人哩,上集去的集上做生意的都没啥再害怕的人了,也听不见谁家的牲口被偷了,谁家的娃被打坏了,唉,都是娃娃自己给自己眼前头挖下的坑,就叫自己好好受着,不摔跟头是醒不来。”


张克勤歪着头往坐在门外的洋芋牡丹觑了一眼,把身子坐直了压低声音说:


“阮世海家的那个娃放出来了,这个娃一辈子人算是逛完了,我妈听克己说阮家娃出来两个月时间了,可前几天阮世海到我铺子里看家具时还要我帮忙打听一下他儿子的消息哩。”


“就是说阮家的娃被抓去的事不是谣言?”


“这次被公家抓去判刑的事情是真的,这娃老在外胡逛不回家来,迟早会把路走断的哩。”


“唉,这娃那年把洋芋坑害苦怅了就跑了。”


梅雪娇小声说着往门外看了一眼低头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绣着花的洋芋牡丹。


“听说他交了一帮子二流子在城里鬼混,人家逼着他做这弄那的,他不做不由他。”


“还是自己不成器,人家的娃咋就不像他那么没骨性?”


“梅妈妈说得也是。”


“你还是有眼力早把雨辰给瞅下了,晚几天可就有人要先下手了,郑月娥说过几次要我把雨辰说给爱会,不过只是嘴上说心里还是怯着哩,我说你真看好了我就去给你说,她说是怕人家刘栓根嫌他们老两口人不成,她不敢找人去张这个口。你赶紧把雨辰说了,叫罗家把雨虹说了也好啊,爱会也是个好娃娃。”


“麦子这两天要是下一场雨就黄透了,忙过这几天就麻烦梅妈妈帮我这个忙了,我正式把你请下了。”


梅雪娇也正式把礼接下了。


把张克勤送走了,她刚要转身进门,罗爱会叫住了她,他顽皮地笑着轻声问:


“梅妈妈,你只给人家说媒,把我想不起来唦?我在后院里听着我媳妇在你屋里浪门子着哩,啥时候把你老人家请一下唦。”


“你个调皮鬼,小心老段听着了拿烟锅子把你的骨拐子敲折哩。天鹅肉好吃得你个人想法子,别人帮不上忙。”


“梅妈妈,我在慢慢瞅机会哩,你先帮我说些好话唦。”


“对了,我把雨虹给你说下好不唦?”


“不,我就是非洋芋不娶,爱死她了。”


“你龟子可不要弄到最后打光棍。”


“不会的,梅妈妈,我知道洋芋最后就是我媳妇哩,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梅妈妈,你阿么了唦,失笑成这个样子了?”


笑声把洋芋牡丹给招引了出来,罗爱会赶紧钻进自家大门里去了。


“没啥事,我和爱会开玩笑哩。”


洋芋牡丹往罗家门上瞅了瞅,又抬头往天上瞅了瞅,说:


“这两天肯定要下雨哩,燕子飞得这么低,我家上房子檐底下它们都垒了两个窝了。”


“燕子在屋里垒窝是好事,看来我的闺女要有啥喜事了。”


“梅妈妈笑话我了唦,我这个苦命遇不到喜事的,我倒是真的想遇到个喜事哩。”


“走,接着绣我们的牡丹去,喜事该来自然就来了。”


梅雪娇推开门,宋文山刚好背着画夹要开门出来。


“妈,我去地里写生去了,晚点儿才能回来哩。”


“早些回来,这天气傍晚像是有雨哩。”


“知道了。”


他说“知道了”三个字时腼腆地在洋芋牡丹脸上打量了一下,洋芋牡丹虽然不自在地闪烁着眼睛若即若离地看着他可爱的样子,心里还是被激起的一股舒心的暖流弄得痒痒得很是享受,她知道这股快意的暖流就是她渴望的幸福,这股暖流通着宋文山的心。


小学生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唧唧喳喳地沿弯弯曲曲的龙腰梁上绕了下来,他们唱着新学的“雄鸡雄鸡高呀高声叫……”从下街口的杏树林子后面穿过来,罗正华嘴里含着一颗酸杏子跟在孩子们的队伍后面一起走到打麦场上,洋芋牡丹臂弯里挂着一篮子苦菜也从场沿上走过,罗正华的一双完全具有野狐般机敏的馋眼猛然一亮,闪着贪婪的光焰,又像是野狗见了骨头一样地在洋芋牡丹身上睃来睃去,他弯下腰快步蹿上前,把一个调皮的学生从队伍里拖拽出来,从衣兜里掏出几颗还没有熟透的青皮杏子硬塞到他手里,坏笑着用手往前指指洋芋牡丹,几个娃子心领神会地跑上去在洋芋牡丹绷得滚圆的屁股上拧了一把跑开了,洋芋牡丹回过头,看见罗正华还在给另一个娃子比画着来拧她的屁股,她没有生气,因为罗正华是城里人,是大律师,她是笑着嗔怪他的。罗正华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神色马上拿了出来,他也是笑着骂娃们咋这么不懂事。要换了别人,洋芋牡丹准会和他们开玩笑,要他们去拧他们老娘的屁股去,可洋芋牡丹不会对罗正华开玩笑的,虽然她几乎没有和他说过几次话,但村上人都说这个人心眼子像山坡上黄鼠子的洞洞,麻啦啦地稠,坏筋长得像几十年的枸杞刺的根,盘得一弯一弯地古怪,谁要是找他办个事,非把你的骨头敲碎了吸干血髓才肯罢休。无论阴雨天男人们围在一起喝灌灌茶聊天闲扯淡,还是女人们聚在田间地头家长里短呔闲话,她都听说过罗正林在城里工作的弟弟是个人精,坑死过好几个人。洋芋牡丹心想她一辈子都不可能找这种人办啥事情的,找鬼帮忙也不会找到他头上,所以偶尔见了面,对他也只是一副敬鬼神而远之的姿态。


“罗律师几时回家来的呀?”


洋芋牡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随口客气了一句,继续往前走。


“下午刚回来,你这是弄野菜去了呀?”


洋芋牡丹好像没听见,她也没希望他回答什么,一直向村子里走去。


罗正华觉得讨了个没趣,摆摆头,自言自语:


“我就不信有一天你用不到我……”


夏夜很短,洋芋牡丹一晚上都没有睡好觉,天光刚一放亮,她还是赶紧起了炕。


段瑞民仍在呼呼大睡,哈喇子顺着嘴角流到了枕头上。


洋芋牡丹照着他的胯子上蹬了一脚,骂道:


“年猪,快起炕,去苜蓿地里给驴拔一捆草回来,我要去下沟麦地里拔麦子,如果麦子都已经干了的话,我看明日就要赶早开始拔了,要紧就这三五天,遇上冷子就了不得了,我晌午才能回来。”


段瑞民“哼哼”了两声,接着打起了呼噜。


洋芋牡丹厌恶而无奈地白他一眼,叹口气,自语道:


“这啥时候是个头啊。”


洋芋牡丹去锅里捡了几个冷洋芋,转到门背面在盆子里的积水中往脸上撩了两把,从窗台上的纸盒子里抓了几粒苦杏仁扔进嘴里嚼着,到院子里拿起扫把急急忙忙一阵扫。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扫大门口,也许是时候不早了,她犹豫了一下,将扫帚立在墙角处,把嘴里嚼好的杏仁汁吐到手心里,往脸上一顿好搓,到厨房里抓起干粮兜子往篮子里一丢,拎着就出门了。


从早上太阳尚未冒花,一直到晌午时分孩子们下学,一整天洋芋牡丹都是三折子折在地里机械似地一把一把地拔着麦子,几百米长的麦田她来来回回拔了好几趟,中午就吃了几个冷洋芋,没有喝一口水。午后天色暗淡,飘着薄薄的阴云,她把铺了一地的麦把子一捆一捆地捆扎成大小匀称的麦柬子,再将它们一个一个地立起来,每八柬子立一簇,每簇上面把另外两个麦柬的尾部扒开来扣在上面,再把扣在上面的一个麦柬尾部的一些麦秸翻到捆着的麦穗上去,覆盖住了所有的麦穗,顶上用麦秸秆捆好了,这样鸟儿就无法偷食到麦粒,雨水就会顺着麦秸秆流到了地上,避免了因为麦马子里面积水不等秋后运到场上打碾就发芽的事情发生了。


已经晌午了,洋芋牡丹嘴唇上干起了一层白色的瘀痂,她确实觉得口渴难忍,昨晚又没睡好觉,头昏昏的,看看靠地埂的一溜麦子还有点儿泛绿,地里中间的麦子也是一片一片地泛着浮绿,整个田野里就她一个人在麦地里忙活着,想想还是明天再拔不迟。天色越来越阴沉了,好像雨就要来了,她担心晒在窖台上的柴胡和青艽没人想着帮她收起来,便将拔好的一堆苦苣菜塞进篮子里,拿起干粮兜子就朝梯田地头上的麦场里边急走边小跑。


起风了,风里明显地夹带着雨的腥气味,雨燕们亢奋地贴着地皮滑上滑下地向万物通报着暴雨即将到来的讯息。


其实罗正华老早就看到她过来了,他在林子里摘杏子是假,躲在梯田地头上看她才是真。从场边上往洋芋牡丹家的麦地看过去也就不足五百米,罗正华躲在杏树后面,观察着洋芋牡丹在地里忙碌的每一个细节,不知道他究竟期望着她做出什么动作哩。看得出他心里不那么光亮,不然怎么会花如此长的时间偷窥洋芋牡丹的一举一动哩?


洋芋牡丹始终没有做出什么能够满足罗正华所要期待的举动,反倒使他触了一鼻子的灰。


洋芋牡丹走到家门口,刚要推门往里进,就听到斜对门罗正林和郑月娥突然吵起了架,村街本来就不怎么长,高分贝的吵骂声越过院墙,随风四散,下街口上的罗正华也竖起了耳朵在听。


“我当时就劝你说我娘家人那副好德行你要留心,这事该找你兄弟写上个字据,人家瞎好是个律师,你觉得自己有多能,非要固执,叫你先白纸黑字地写到纸上,到时候亮亮堂堂地好说话,你就是耳朵被驴毛塞住了死活听不进去一句人话,你现在红口白牙地咋说个清哩?”


“瞧你长得半截子缸茬的蠢模样,就知道你爹妈造你时有多着急了,啥都没弄匀称,难怪啥都不懂哩。”


“洋芋牡丹长得俊俏,你天天到人家段家去喝茶,人家不也是把你当一泼驴屎看?越老越会骂人了,咋骂起人比老叫驴叫唤都吓人,我爹妈把我给了你罗家都折了许多年的阳寿,你今个天就是把我打死了我也要找阎王爷说理去,非叫你罗家的先人变成个驴来赔不是哩。”


“早知道就该让我祖太爷的攒竹竿子把你瞎先人给扎死算了,就不会轮到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杂碎来数落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