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升玄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1
|本章字节:11042字
果然,杨老汉第二天上午就将这事报告了钟鹞子。当时的情形有些特殊,钟鹞子还没有听完杨老汉的报告,一下子就破口大骂起来:“这个瞎狗真是人民的害,当年为啥没把那双狗眼给整瞎,彻底瞎了也许还好一些,只要还能看见一丝亮光,他都要作怪。”钟鹞子的情绪暴涨起来,他首先想到的不是集体的玉米受损,而是胡成贵那双若明若暗的眼睛。待他稍微镇定一下情绪,问道:“偷了多少?”“大概有两麻袋吧。”杨老汉回着钟鹞子的话。“两麻袋?这不是背上桑叶上山——找蚕(残)呢。现在运动这么紧,瞎熊还自己往枪口上撞。”钟鹞子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多亏你,要不是你及时发现,集体的东西损失了我们还蒙在鼓里。”
钟鹞子带领队里的人来到玉米地里,大家一下子都傻眼了。玉米棒子齐茬茬地被弄掉,他的火气一下子涌了上来,怒骂道:“狗日的也太歹毒了,掰玉米棒子竟要用杀猪刀来弄。真是老天爷长眼睛哩,他不瞎谁瞎呢。”钟鹞子将被割的玉米统计了一下,对造成的损失进行估算,明确指示年终从胡成贵的口粮中扣除。就这件事造成的危害,让胡成贵在大会上作检讨大家进行批判,汲取教训、引以为戒,防止类似的事件再发生。
胡成贵的历史
胡成贵的眼睛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是有着极其深刻的历史根源的。几十年前的那场生死劫难着实残酷,给胡成贵烙下的印记终身都难以抹去。然而,从他的眼睛残疾到行为怪异,以至于发展到今天不断进行明火执仗的偷盗活动,这中间的心理变化过程,对无量谷人来说真是个难解的谜。
胡成贵年轻时当过几年兵,一到部队就思谋往家里逃,这毛病屡屡发生。第一次是刚去部队没几天就偷着跑了回来。后来被两名军人带回后,念他是初犯且年龄小,就给予警告处分,他仍旧背着原先的那把大刀随部队与白军周旋。当时的战斗极不规律,在红白交界的地方来回穿梭弄不好就短兵相接了。有一次突发的遭遇战让胡成贵心惊胆战,白天大家还有说有笑的,晚上一阵急促的枪声响起,他们仓促上阵,双方各留下十几具尸体后队伍就匆匆撤离了。眼看着身边的人大睁着眼睛长眠在那里,那情形让初次参加战斗的胡成贵终身难忘。
他们的部队充其量也就一个营的兵力。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指挥官集合队伍发布命令。他说据侦察员报告,前方三十里的地方发现有敌人的队伍驻扎,人数并不多,大家马上做好偷袭的准备,一举歼灭这股扰民的敌人。胡成贵一听这战斗动员令小腿肚子就不住地打战,他瞬间想起无量谷,无量谷的每一道壕沟、每一棵树木都能唤起他无限的向往,想着故乡就像想象天国,既真实美好又遥远缥缈。在大战前夕,他又一次思谋着如何逃离队伍。晚饭过后大家积极准备着,他们扔掉辎重轻装上阵,准备给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打击,将其消灭在驻扎的地方。队伍即将出发前胡成贵声称肚子疼,就出去上茅房,他正准备出逃时发现游动哨过来了,就系上裤子慌忙走了回来。过了一阵他又报告班长,说肚子疼得厉害请求再次上茅房,班长骂了一句粗话后还是让他去了。他在茅房里四处窥探,没有发现哨兵,就翻过围墙一溜烟地消失在黑夜里,直奔老家而去。十几分钟过去后仍不见胡成贵回营,班长顿生疑虑急忙跑到茅房里去查看。然而早已不见胡成贵的踪影,他立刻进行汇报,请示要不要去追捕。指挥官脸子拉得很长,脸色很是难看,稍微考虑了一下说:“大战在即,临阵脱逃罪不该饶,以后抓到哪儿就毙到哪儿,不必再经过任何请示。现在就不要追了,等打完仗再去收拾这个败类吧。注意!这事现在不要声张,声张出去会动摇军心的。”说完他陷入一种极度愤怒的状态中,久久难以自拔。那场战斗进行得非常顺利,除少数精悍的敌人仓皇突围外其他被全部歼灭。打扫完战场后,指挥官想起那个临阵逃跑的新兵胡成贵,就指派一排长带一士兵去将逃兵就地正法。
胡成贵逃回后一直潜伏在地形复杂的沟谷中不敢露面,他知道部队很快就要来抓捕他。母亲将他隐藏在山后一个没有人烟的山洞里。果然没几天两名武装人员来到无量谷,他们厉声训问胡母让她交出逃兵,胡母矢口否认,说根本没见儿子回家。见问不出什么名堂,那位拿手枪者顿生一计说:“那我们现在就回去了,你儿子要是回来的话马上将他送到部队里,这样也许能免他一死。”胡母连声称是。这两个武装人员很快沿着白天来的路线往回走。在走出二十里地后天黑下来时,他们又顺着原路返了回来,在半夜时潜伏在胡家的周围进行伺探。
鸡叫时分,胡母出门后见四周无人就提着筐子向后山走去。他们悄悄地尾随着,见她转过山后下了沟谷他俩就地隐藏起来。大约过了一个钟头胡母又沿原路返回,他们没有惊动她,等她过去后就顺着她的脚印向山谷里搜索前进。终于在山谷偏僻处发现一个洞口,他们知道逃兵胡成贵此刻就隐藏在洞里,马上会束手就擒。他俩迅速在洞口两侧形成包围之势,一支长枪一支短枪均子弹上膛,打开保险,枪口对准黑暗的洞口,处于一级战备状态。“胡成贵,出来!”一声怒吼,震得崖边上的土屑纷纷下落,回声在山谷里一阵接着一阵地回荡。里面猝然间出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声,这突如其来的威严命令,吓得躲在洞中的胡成贵像没头的苍蝇似的胡乱碰撞起来。
“出来!”在又一声威严的命令中,胡成贵从山洞里乖乖地钻了出来。他刚一露头就被五花大绑起来,两只胳膊向后束起,看样子抽得很紧。等绑完后,排长开始厉声质问道:“胡成贵,知道你犯了什么罪?”“知道,犯了逃跑罪。”“逃跑罪是要杀头的,你知道吗?”胡成贵一声不吭。他们将胡成贵带回到庄子里。胡母见状,一声长哭就地昏死过去。没过多久人们闻讯赶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胡成贵严严实实地围在中间。排长当众宣布指挥官的决定:对于一再逃跑的胡成贵,抓到哪里就毙到哪里,不需要再请示。
听到这话众人爆发出一阵唏嘘声。他们压根儿没想到事情会如此严重。胡家人更是哭声一片,形势变得异常严峻。胡家的当家人胡凤高算是个有文化的人,他是胡成贵的叔辈。当他得知这事后急忙跑到胡成贵家里,这时哭泣声、惊叹声交织在一起,胡家已乱作一团。胡凤高进门后见到两位军人威武庄严,一下子跪到他们面前。手握短枪者见此情景急忙搀扶老人,而胡凤高则说什么都不起身。众人见状,“哗啦”一下子跪了下来。屋里屋外,几十号人齐刷刷地跪着。
胡凤高老人家开始了艰难的求救工作。“官家,胡成贵屡次三番临阵脱逃,坏了军纪理应严惩,但请看在这孩子年幼无知思念老母心切的分上,就饶了他这条命。以后再有类似情形,怎么处置都行。我以全庄子人的性命作担保。”周围又是一阵凄切的哭声,气氛变得感伤噎人。手握短枪者眉头紧锁一句话都不说,看得出他内心在激烈地斗争。胡凤高继续说道:“我现在就准备一张纸,让全庄子的人签字画押,求你们保全胡成贵这条性命。人你带回去,这请求的签字书你也带上,带回部队再处置。看在我们全庄子人的份上,能让人活着给什么刑罚都行,只求你们网开一面给条活路。”众人一齐乞求起来。乞求声犹如闷雷轰鸣,撞击在这幽静的山间沟谷里。见此情景,手握短枪者急忙说:“众位乡亲们都起来吧。人我带回去,带回去交给上级处理。”他显然被这场面感动了。
“谢官家不杀之恩。”胡凤高说这话时被那个军人扶起,众人见此情景也都站了起来。吃过午饭后胡成贵被两位军人带走了,他们松开对他的五花大绑,而是改换为将两个大拇指束在一起。胡母一直没有停止地呜呜哭泣着,在即将出门的那一刻她突然扑了上来,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一声长哭瞬间又昏死过去。众人急忙将她抬到炕上,掐住人中穴位又是摇又是叫,采取一系列的紧急抢救措施。两位军人见状,有些同情地望着这位伤心欲绝的白发母亲。他们只停留瞬间,待胡母有苏醒过来的样子时,便毅然决然地带上胡成贵出了大门。
院子里挤满了人,人们都以惶恐的眼光望着胡成贵,心中担心这是诀别,是将他送上不归的路。一时间院子里鸦雀无声,大家屏住呼吸,整个山川静寂得有些瘆人。只有两位军人带着一位逃兵胶鞋着地的摩擦声,给人一种强烈的震撼,这声音在目送胡成贵远去的乡亲们心中,留下一种永恒的难以抹去的印迹。他们出大门后随即下了院坡。众人一起围在院子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三人渐渐远去。没有兴奋、没有激动,只有惶恐与担忧,担心胡成贵再也回不到这个生他养他的村庄,甚至担心他能不能被送到他所犯错误的那个兵营里,是不是会被那两位军人走到半道上就就地解决掉。这种担心让他们心怀惆怅无限迷惘。
过河后,他们攀上对面山间的小路。在转过一个山坳时人突然不见了,看不到这几个人的身影,大家全部伸长脖子尽力张望着,担心某种不测即刻就要发生。他们表情严肃,谁也不说话,只是陌生地相互对视着,并且始终保持站立不动的样子。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人墙像凝固的塑像矗立在无量谷的半山腰间。过了一会儿,他们又从那个山坳里绕了出来,大家仔细地看去,仍然是三个人,于是长出了一口气,悬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只是转过那山坳后,路隐隐约约地越来越细,远去的人踪影也越来越模糊。他们伫立在这山腰间,盯着那远去的身影,那影子越来越小,三个点变成一个点,直至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被唤醒的胡母,继续那悲切的哭声。声音不大,但极具感染力。人们望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痛失爱子的情形都有些心酸,她仿佛已流完了泪,嘶哑的嗓子里只有不很连贯的泣泣啜啜的干燥的声音发出,许多人禁不住地流泪。那种集体伤感的氛围一旦出现,便强烈地震撼着生存在这平静的山谷中的每一个人。
往后的日子里,人们掰着指头在计算,焦急地等待着胡成贵归队后的消息,但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大家都猜测事情可能不太妙只是不敢说出口。事情后来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任你再聪明的脑袋也想不到,但它却实实在在地就那样发生了。原来胡成贵被带回部队没几天,他所在的部队集体划转地方,对于胡成贵这样一个有罪的人,组织上经过研究认为不适合转到地方上去,就决定将他遣送回家。临行前只给他开了一封介绍信,一张白纸上写着很简单的两句话:“胡成贵入队以来,数次擅自逃离部队造成极坏的影响,为严肃军纪、纯洁队伍,现决定将其遣送回原籍,与部队的一切关系随即脱离。”胡成贵拿上这样一张东西开始返回老家。从心底里讲他是巴望着快些回到家中。
命运好像有意捉弄他似的,在胡成贵离开部队的第一个夜晚就遭遇一伙土匪,自从被这伙土匪捉去后被折磨的事就没有间断过,因为从他身上搜出了那个能够证明他身份的介绍信。每天中午太阳最毒的时间,他就被罚站在院子里睁大眼睛看太阳,身旁始终有人监督着,若有片刻的懈怠即会招来粗暴的抽打。他的眼睛开始泪流不止,由于强光的长时间照射,心中的疯乱膨胀起来。乍看两眼仿佛死鱼眼似的僵硬泛白,而内心的紊乱变化,则从根本上改变了他的生理、心理结构与功能。他进入又一轮生死搏斗的严峻考验。这种看太阳的处罚进行了大约一个星期,胡成贵的视力严重退化了,稍有轻风掠过即会泪流不止。由于长期面对太阳他开始恶心呕吐,大脑轰轰作响,精神似乎已经分裂,有天中午他突然倒在地上剧烈地抽搐着,已濒临死亡的边缘。见此情景,土匪头子意识到这样下去他即会马上完蛋,就换成程度稍轻的惩罚,他又开始从死亡的边缘上往回返。这样折腾几天后土匪要转移了,他跟着他们漫无目标地来回跑动。也是在夜间,土匪对他的看管有所松懈后,胡成贵又一次成功地逃离。
这是他第三次开始往回返。跟前两次偷偷摸摸拼命逃窜不一样,这次更是心惊肉跳地往回赶,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在逃跑中他分不清是自己的身体在逃还是自己的意念在逃。带着一双残疾的眼睛离开那些土匪时,内心仍是喜悦的成分占了上风。尽管眼睛已经残疾,但一想到能够看到曾伤心欲绝的老母,他脚下顿生力量走路的速度也变快了。走着走着,那双眼睛又开始流泪了,前面的道路变得模糊起来。这泪水让他伤心,一想到过去的时光脊梁骨就阵阵发凉,他甚至不敢回想那一个个可怕的细节。迎面的风变得越来越大,他的视线越来越糟,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一时间,难以分辨清楚是风的作用还是内心受到伤害的影响,泪流难以停息,只一个劲地洗涤这个灾难深重的人。他的思想变得单纯起来,那就是尽快回到故乡见到自己的母亲。
在胡成贵被抓回到部队的那段日子里,他母亲开始痛苦煎熬的历程。每天她都要大哭一场,有时坐在山巅上,面向西方长时间地啼哭,这是他儿子被带去的方向。这情景让十里八乡的过路人看后内心都会暗自流泪。由于忧闷伤心思儿心切,不长时间她的头发全部变白了,并且视力严重下降。在荒寂的沟峁山梁间,这种哭泣声时断时续,寄托着一种祈祷、一种盼望,以及对不幸人生的悲切哀怨。在她持续不断的哭泣中,并不知道她的儿子开始往回返,正向她快速走来。
母子相见的那一刻充满传奇色彩。那天下午阳光明媚,庄里的人都上工了,胡母依旧坐在窑垴畔上面向西边眺望。望着望着又禁不住哭了起来,那哭声细小悲切,显得特别伤心。而胡成贵已经行走了好几天,走下桃原的塬畔时,他清晰地感到又回到熟悉的山峦间。他知道,下了这山坡就是自己的老家了。他做梦都在想着老家,就连老家山峦间的这条土路也被神化了。走在上面,他产生某种恍惚之感,不知梦中还是现实中已真切实在地回到故乡。转过一个小山坳后,他急忙向庄子望去。这次与前两次完全不同,他已没有能力看清楚眼前的山峦,只有模模糊糊山的轮廓出现,连天地间的界限都很难分清。西斜的太阳照了过来,瞧见这恼人的阳光他的心里直发毛,阳光下一切变得那样眩晕不真实。他不知道在这片发亮的景物中他的老母已出现,但他却没能看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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