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1
|本章字节:7568字
孙荃立在院门前,举手加额,眺望远方。阳光透过樟树的枝叶,映在她的脸上,让她不得不眯起了眼睛。她的面容是沉静的,而内心却不同寻常地翻涌着激动的情绪。她眺望一会,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电报看一看。那是离别一年有余的丈夫从杭州发来的。郁达夫告诉她,今天他要回家。这一年多来,她在院门前不知眺望过多少回了,等的就是这一天。母亲说他一般都是搭船回,但她想他要是万一搭汽车呢?她不想错过在这儿迎接他的机会。
太阳已经西斜了,她的脖子也有些酸了,但她仍站在那里,坐都不敢坐一下。热风拂过她的身体,她的月白色上衣飘然欲飞。一中年妇女提着水桶路过,问:“郁三嫂,望什么呢?”
她答道:“望风景呢。”
中年妇女笑道:“只怕是望人吧?”
她脸红了红,笑而不语。
中年妇女说:“要不要我代你唱支歌呵?”
“唱什么歌啊?”
“唱《十月望郎》啊!歌唱得好,郎就归得快些呢!”
她腼腆地扭过脸:“才不要你唱呢!”
“晓得你不要我唱,我唱算什么呀,你心里不知唱了多少回吧?所以呵,他今天就要回了,恭喜你呵,嘻嘻嘻……”中年妇女说着就下河里去了。
她继续着她的眺望,良久,才揉揉有些发酸的腿,坐到一块石头上。她身子笔直,一动不动,久久地凝望,蝉儿在四周鸣叫不已……太阳越来越低了,她的眉头因焦急而微微皱了起来。
突然,她的心一阵猛跳动: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它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熟悉。它很快就与她想念中的人重叠了,于是,悄然的,她的心莫名地平静下来了。她用一只手轻轻地捂住胸口,站起身子,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微微地笑着,直视着他。当他来到她面前时,她稍稍地红了一下脸,轻声说:“你回来了?”
“嗯。”他点点头,看了看四周。
“一路上还顺利吧?”她接过他手中的旅行袋。
“嗯,挺顺利的,”郁达夫觑觑她的脸,“收到我的电报了吧?”
“收到了,早上妈还听到喜鹊叫了呢。”她点头,很温顺地。两人相跟着往院门口走。
“你还好吗?”他问。
“我挺好的,”孙荃说,回头观察一下他的脸,“你还好吧?好像比以前更瘦了。”
“哦,我的胃总是有点小毛病。”
“怕是水土不服,在家好好调养调养吧。”
“乍一回国,事务繁多,怕是没时间调养,不过暂时不会回日本了,所以身体会好起来的。”
“那就好……”
他们到了院门前。她冲院内叫道:“妈,达夫回来了!”
母亲颠着小步跑出来,笑逐颜开:“哟,真的来了呢!”
他抓住母亲的手:“妈!您好吗?”
“好、好,你回来了,妈就更好了!”
“妈,您的白头发又多了!”他看了看母亲的头发。
“这都是想抱孙子想的,等我抱上孙子了,白头发就会转青呢!”
他下意识地瞥她一眼,她敏感地垂下了头。母亲牵起儿子的手往院里走:“快进屋,我们娘俩好好聊聊!”娘俩就快步进屋去了。她一时没有动,提着丈夫的袋子,默默地站在原地,一丝落寞的神情滑过她清瘦的面庞。正是酷暑季节,她却感到有浸人的凉意从地上的石板里弥散出来。
晚饭后,孙荃打了一盆热水端进卧室,将它放在洗脸架上。然后她在桌前坐下,静静地等着郁达夫上楼来。她撑着腮部聆听着,楼下隐约传来郁达夫与母亲的喁喁谈话声。眼看着天渐渐黑下来了,她不自觉地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终于,楼梯上响起了郁达夫的脚步声。她立即将身子坐端正一些,有些紧张地望着门。脚步越来越近,孙荃的脸也越来越红。那心情,竟有些像做新娘子那会一样了。
郁达夫一进门,她连忙起身到洗脸架前,将毛巾浸湿拧干,递给他:“擦把脸吧。”“嗯,”郁达夫擦完脸,将毛巾还给她。她晾好毛巾,轻声地:“你一路辛苦了,好生歇息歇息吧。”他点头:“好的。”说着走到床边,在床沿上坐下。
孙荃重新在桌前坐下,垂头不语。不知为何,她对他有种陌生感。本来是有好多话要和他说的,此时却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郁达夫看看她,闷声道:“你……不过来陪我坐坐?”
她脸一红,遂缓步过来,坐在郁达夫身边。郁达夫搂住她的肩,她一动不动,没有一点亲昵动作。郁达夫瞟她一眼,叹息一声,微闭双眼……她不知他为何叹息。俄顷,她听见他轻声问:“还写诗么?”
她点点头:“偶尔写写,以排遣寂寞。”
“屋里屋外,让你操心了。”
“这都是一个媳妇应当做的事。”她说。
“嫁了我,离多聚少,不后悔吗?”
“从没想过这两个字。”
郁达夫又叹息一声,将脸在她头上贴了一下。她犹豫一下,才抓过郁达夫的一只手,轻轻抚弄着,摩挲着……这时她发现,他无名指上的戒指不见了。他不安地把手抽了回去。她问:“我送你的钻戒呢?”
“噢,我……没戴。”
“为什么不戴着?”
“我忘了。”
“是不是……丢了?”
“是丢了……”
“可惜了,是祖母传给我的呢。”
“对不起……”
她把脸贴到丈夫胸脯上:“不要紧,你不要太在意,再珍贵也不过一枚戒指罢了,丢了就丢了,只要人没丢就行!”
他愧疚地搂紧了她,两人缓缓后仰,倒在了床上。他们不再说话。像突然受到了点拨,他们迫不及待地爱抚起来。此时此刻,动作可以代表许多的语言。陌生感悄然消失,两个人的身体像是两团互相燃烧的火。
待到从激情的高峰滑落,两人都平静下来,她才发现,他的内衣都已湿透了。她殷勤地替他换了衣服,轻声问:“这次回来,暂时不回日本了?”
“嗯,除了明年要去参加毕业考试,可能就不再去了。我和一帮文学同道到上海编书办杂志,想在文学上干出一番名堂来。”他慵懒地说。
“那太好了,上海到富阳也不是太远,你要是想家,随时可以回来。”
他沉吟片刻说:“从今往后,我很可能以文学为业了。在外漂泊求学这么多年,我也到了这一把年纪,也该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了!”
“以文学为业,收益如何?”
“不知道,或许可以安身立命,或许连糊口都不能,就看自已做得好不好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过,这是我唯一喜欢做、愿意做的事。”
“既是你喜欢做的事,那就先不用管别的,去做你的好了!”
他搂搂她:“谢谢,难得你如此理解我!”
“我是你妻子,我不理解你谁理解你呵?”
“那不见得,世上许多事情,往往最难理解你的,恰恰就是身边的人。”
“反正我理解你,也相信你。你一定会成功的,放心大胆去做吧!”她说。
泰东书局编译所位于上海马霍路福德里,是一所两楼两底的旧式弄堂房子。
郁达夫和孙大可作为编辑,都寄居在这里。孙大可住在楼上,郁达夫则住在外间的堂屋,既是住处又是工作间,四周堆满了旧书和杂志,零乱不堪。他的床铺一侧是窗户,窗外是通往楼上的木楼梯。堂屋又是没有门的,人们进进出出,上上下下,嘈杂得很。最讨厌的是楼上住着一个叫王友德的编辑,时不时地要拉手风琴,吵得人不得安生,无奈之时,郁达夫只好找来一条长毛巾缠在头上,捂住耳朵。拉手风琴还好点,郁达夫就怕他在楼上朗读洋泾浜英文,让人哭笑不得!这比拉琴更影响他的思维,分散他的注意力,真是厌烦之极!
在如此糟糕的环境中,他们艰苦地工作着,经过半个月的努力,办刊的事终于有了进展。就连远在日本的郭沫若,也在《时事新报》上看到创造季刊的出版预告,赶紧给郁达夫写了信。郭沫若在信中说:“我在上海逗留了四、五个月,不曾弄出一点眉目来,你不到两礼拜,便使我们的杂志有了诞生的希望,你的自信力真比我坚确得多呢!”
郁达夫将信给孙大可看,孙大可说:“这事,不光沫若高兴,田汉、仿吾他们也一定兴高彩烈的!”
可是郁达夫微皱眉头:“可现在想来,我写的预告词,似乎有一点点不妥。”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呵?”孙大可说。
“我说,‘自文化运动发生后,我国文艺为一二偶像所垄断,以致艺术之新兴气运,渐灭将尽,创造社同人奋然兴起打破社会因袭,主张艺术独立,愿与天下之无名作家,共兴起而造成中国未来之国民文学。’‘为一二偶像所垄断’不过是我的一种感觉,并无具体所指,就怕别人产生误会,对号入座啊!”
“达夫,我看你不必多虑。你的感觉和判断并没有错,也是一家之言嘛!谁愿意对号,就让他入座好了!创造社横空出世,就要旗帜鲜明,闹点风波也不怕,我们的旗子刚刚展开,正需要风来吹它呢!”孙大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