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1
|本章字节:9688字
第二天一早,郁达夫刚醒,就听到不紧不慢的木鱼声在耳边萦绕。他伸手抓了一把,想把它抓到,当然是徒劳,他只抓到一把清冽的空气。他爬起床,草草洗漱之后,悄悄穿过小侧门,来到小佛堂里,看了看孙荃念经的背影,又悄悄地离开了。
这一整天他都在访朋寻友。傍晚时约了几个少年时的同学,到鹳山脚下的春江第一楼划拳饮酒,喝了个酩酊大醉。他还逞强,坚决不要朋友送,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了回来。
孙荃在院门口接到他,埋怨道:“也不知道爱惜身体!”
他醉眼迷离:“我,我这讨人嫌的身体,有什么好爱惜的?有谁喜欢?嘿嘿,国民党还想抓我呢,他们倒对我的身体感兴趣……”
“别胡言乱语了,别人听见了会惹祸,快进屋歇着去吧。”孙荃连忙将他搀进院子。
“荃,我对你不好,你还管我干什么?你让我自己走,我有脚……哦,我的脚呢?我的脚到哪里去了?”他胡言乱语。
“你呀,不光找不到自己的脚,连头都找不到了!”
“是的,我迷失了,我找不到自已了……”
孙荃将郁达夫搀到客房床上,叮嘱道:“你坐一会,我打水去。”
“打水干什么?”
“给你洗脸!”
“用不着洗,要那个面子干什么?我要洗心!我心头的郁闷太多了,不把它们洗掉,我会闷死!”他双手在胸前乱划,接着,倒在床上自言自语:“郁闷呵!国民党没抓到我,郁闷倒把我抓住了……”
孙荃端来一盆水,拧干毛巾,替郁达夫擦脸。他似乎没有知觉,仍胡言乱语:“我不怕国民党,只怕郁闷,郁闷一来我就无处可逃……我何尝不想清清爽爽做人啊,可我做得到么?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真想效仿那辞官不做的严子陵,避居乡里,稳坐钓台,悠哉游哉……”
“严子陵钓台又不远,要不你就去散散心吧。”孙荃说。
“说的是!明日就去桐庐访严陵钓台,真是,知我者,荃君也!”说着,郁达夫抓住了孙荃一只手。
孙荃愣了一下,轻轻地将手抽了出来。郁达夫似乎一下子醒了酒,仰望着天花板,眼神散乱,不再说话了。孙荃替他擦完脸,又替他洗了脚,然后说:“你早点睡吧。”
郁达夫没有回答,他已打起了鼾。孙荃抱起他的双脚,慢慢地挪到床上去。
郁达夫没有忘记自己的酒话,他坐了小火轮从富阳溯富春江而上,到达桐庐县,在码头边的旅馆宿了一夜。翌日一早,便雇一条双桨小船,买了些酒菜,向着钓台出发了。
天气晴明,霞光映照在江中。清柔的风拂过脸庞,令人心旷神怡。郁达夫坐在船头,一边饮酒一边听桨声依呀,欣赏着风景。过了桐庐,江面就狭窄了,江水清浅,两岸尽是青青的山峦。一片沙洲移了过来,洲子上开满了油菜花,无数的蜂蝶在其间飞舞。郁达夫不由赞叹道:“青山绿水油菜花,真是美不胜收!船家,你是生活在画里面呢,寿命都要长一些!”
船夫用力划动双桨,说:“我们划船是讨生活,哪像你们当老爷的,有欣赏风景的雅兴!”他一想,也是,人的生活如受压迫,风景再好,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船走上水,速度很慢,快近中午时,总算望得见钩台了。
这时右岸出现了一个小小码头,码头旁有个依水而建、飞檐翘角的小楼。楼上酒旗招展,极是惹眼。郁达夫问这是个什么所在,船夫告诉他,这是临江仙酒楼,时常有杭州的老爷们,跑到这里来喝酒呢!
小船慢慢地靠上了码头。郁达夫在船夫的搀扶下跳下船,沿小路上岸。从酒楼一侧经过时,楼里的欢声笑语吸引了他,于是侧脸望去。透过临江酒楼的月形窗户,只见许绍棣正与一群人喝酒说笑。郁达夫一喜,立即踅进酒楼,拱手道:“许厅长,久违了!”
许绍棣一怔,随即起身道:“哎呀,达夫兄,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
郁达夫笑道:“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呵!”
“是呵是呵,无巧不成书呵!”
许绍棣立即叫堂倌加了椅子和碗筷,又将座上宾客一一向郁达夫作了介绍。其中有市党部的书记,也有杭州市的副市长。当许绍棣介绍到他时,他欠欠身,不卑不亢地:“布衣郁达夫!”
席间立即有人不以为然:“哎,哪有你这么著名的布衣?鼎鼎大名的著作家郁达夫!”众人也都说着幸会与久仰的话。郁达夫说:“这么说来,各位都是党官啰?”那个副市长说:“什么官不官,为党国效力而已。”郁达夫笑笑:“呵呵,只有党官才把为党国效力挂在嘴上,平民百姓可从不说这话。阳春三月,踏春沽酒,各位雅兴不浅呀?!”副市长说:“还不是向你们文人学的,也想有点闲情逸致,附会附会风雅呗!”郁达夫笑道:“嘿嘿,别的不学,这个倒学上了!”
许绍棣端起酒杯插话:“达夫兄,意外相逢,我先敬你一杯!”
“谢了!”郁达夫举杯一饮而尽。
“不知达夫几时回来的?”
“有几天了,在杭州乡下闲游了几天才回富阳的。”
“噢?怎么没找我?”
“晓得你许大厅长政务繁忙,所以没敢打扰。”
“你看你,还跟我讲这一套!”许绍棣话题一转:“哎,你在上海待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回来了?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我要是在上海待得好,还会突然跑回来吗?”
“怎么?跟爱妻吵架了?”
“跟爱妻吵架还用得着跑?不瞒各位,我这次仓猝回家,其实是逃亡之旅,上海有人要缉拿我呢!”他说。
众人一时都怔住了,面面相觑。
许绍棣马上笑道:“达夫说笑了!你不过是个文人,充其量是个左派作家,文章带点红色而已,又不是造反作乱的共产党,谁会缉拿你呀?”
郁达夫气呼呼地:“可就连我这种写写红色文章的左派作家,中央党帝也容忍不得!民权何在?公理何在?让人疑心历史真要倒退到秦皇时代!”
许绍棣说:“我想这其间可能有误会。”
众人附和:“对对,一定是误会了。”
“若不是误会呢?在座各位是不是要将我论罪发落呀?”他说。
“达夫兄,你玩笑越开越大了!牢骚太盛,会影响你的才情呢!来,喝酒喝酒!”
许绍棣举起杯子,郁达夫也不客气,一仰头,就将一杯酒灌了下去。那位副市长也来凑热闹,与他干了一杯,然后说:“达夫文久负盛名,我对达夫先生的诗文一向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知有新作否?”
“卖字为生,新作嘛总是有的。”他说。
“何不吟诗一首,以助酒兴?”
“对对,吟诗一首!”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正好有一首过去写的诗,倒与我现今的境况十分契合,且听我吟来。”郁达夫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抑扬顿挫地吟道:“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众人开始时摇头晃脑,击节称道,听到最后一句,不禁又面面相觑了。
“这是一首让我自鸣得意的诗,大家感觉如何?”他环视着众人问。
“嗬嗬,达夫毕竟是性情中人,总是锋芒毕露,而且,总是不忘风月!”许绍棣连忙打着圆场。
言及风月,众人立即活跃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是呵是呵,达夫是风流才子,狂放不羁,爱恨自如,令人羡慕呢!”“听说达夫兄是‘两头大’,家有原配,外有爱人,艳福不浅呀!”
郁达夫微笑不语。
副市长摇头晃脑:“‘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达夫先生真是怜香惜玉呀!只是不知生怕累了哪位美人?是富阳美人呢还是杭州美人?”
郁达夫坦然道:“自然是指杭州美人。富阳美人乃母亲所赐,已分居多年,达夫虽然不爱,却也累及她一生,于心有愧呵!”
许绍棣道:“当作家的,就是多情善感啦!”
众人点头称是。这时船夫怯怯地来到门边,说时候不早了呢,要是再不去爬钓台,恐怕今天赶不回桐庐县城了。郁达夫于是起身拱手道:“各位,达夫先告辞了!”有人说:“哎,再坐会吧,那钓台有什么好看的?”他说:“达夫今天就是冲钓台而来,想发发思古之幽情,学学不吃嗟来之食的严子陵的为人处世之道!后会有期!”
许绍棣送郁达夫出了酒楼,低声问道:“达夫,你说的事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是有过一次了么?”
“这一次通缉你,我怎么会一点风声没听到呢?”
“你在杭州,能听到什么呀?”
“嗯,也许是上海方面自行其事,与我们浙江党部无关。不过既然这样,达夫,你一定要小心行事,不要抛头露面!还要少说为佳,管住自己的舌头,像刚才,我都不好怎么替你圆场了!”
“我就这么个性子,你还不知道?”
“但愿不要传到上头去,否则我也会惹麻烦。”
“那对不起了。”郁达夫歉意地,“我没想这么多。”
“我现在是夹在党国与朋友之间,左右为难呐!喔,你逃出来,映霞知道么?”许绍棣又问。
“只晓得我出来了,却不晓得我是逃亡,而且逃到了富阳。”他说。
许绍棣点头:“嗯,不知道也好,免得她担惊受怕……哦,你就在乡间多呆几,一定要等风头过去了再回上海!”
他说:“我知道的,谢谢你了绍棣!”
两人遂握手告别。
郁达夫还在富阳避风,许绍棣又来到上海看望了王映霞。
王映霞十分欣喜,说:“许厅长,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还不是公干,做不完的事!”许绍棣赞美说,“映霞,你怀孕之后,脸色更红润了,更有女人味了呢!”
王映霞羞涩一笑:“哪里呀,脸上都有蝴蝶斑了!”
“可在我看来,你是愈发美丽了呢!”
“让许厅长见笑了!”
许绍棣四下看看:“达夫呢?”
“他外出十来天了。”
“他还没回来?”
“你知道他外出了?”
“知道呀,我还碰到过他,我以为他早回来了呢!”
王映霞急忙问:“你在哪里碰到他?”
“在桐庐钓台的江边,那天我与一帮朋友在酒楼喝酒,与他不期而遇,他还趁兴朗诵了一首诗呢!”
王映霞一愣:“这么说,他回富阳了?”
“怎么,你不知道?”
“他根本没对我说!”
“也许,他怕你担心吧……”
王映霞忿忿地:“那肯定是的,他担心我知道他回富阳了找他闹!”
“你别错怪他了,他是听到通缉他的风声了才逃到富阳去的。”
“借口!哪里不好逃,要逃到富阳去?杭州我祖父家也可以住呀!明明是有意瞒我,另有所图!”
“哎呀,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随便说的……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不想引起你们闹纠纷!”许绍棣坐立不安。
“这与你无关。”
“映霞,你可别乱想,你们走到一起不容易,要珍惜!”
“正因为珍惜,我才生气呢!”
“都是我不好,口没遮拦,唉!”
“他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说你,都是些与时局有关的牢骚话,我还劝他,都听说被通缉了,就该收敛一点,免得授人以柄。”
“他还吟了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