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1
|本章字节:9006字
他闻到了她脸上搽的廉价的蚌壳油的香味,那是与王映霞身上的气息截然不同的味道,它显得卑贱,矜持,羞怯。两人一时无语,都沉默着。
后来,还是孙荃先开腔:“她……还好吧?”
他没料到她会问到王映霞,脸一红,点头道:“嗯,还好的。”
“孩子也还好?”
“也还好。”
“听二哥说,她又快生了?”
“是的。”
“那,你们的开销也不轻松呵!”
“还好,我的稿酬比过去多了……”他不自在地扭扭身体,“你和孩子们都还好?”
“我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孩子们一好,我也就好了。幸亏有天照应,文儿和阿熊身体都还好,也蛮听话,你不用担心的……唉,就是龙儿没福气!”她长长地叹息一声,似乎将她心中积压多年的东西都叹出来了。
他端茶杯的手颤抖一下,问:“在北京住了那么久,回富阳来,住得惯吗?”
“自己家,哪有住不惯的?唉,当初就不该去北京的,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呵,不去北京的话,也许龙儿不会……不说了,最难的日子,都过去了!”
他叹口气,看着自己的脚。
“什么时候,也带她回来住几天?”她看着他,脸上静如止水。
“这……再说吧,妈还好吧?”他赶紧转换了话题。
“还好,就是闲不住,天天摆摊,只是年纪一大,脾气就跟你一样,有时像小孩。不过我都让着她的,我身边也就这么一个遇事可以商量的人了。”她说。
“那我看看她去。”他说,站起身来。
“叫阿熊带你去吧。阿熊!”她朝院子里喊,“快带爸爸看奶奶去!”
阿熊应声跑进堂屋,抓住郁达夫的手便往门外拖。他如释重负,赶紧随阿熊走出门去。到了门外,不知为什么,他又回头看了孙荃一眼。她正望着他们父子俩,那安详满足的神态跟天下所有的妻子与母亲一个样。
见郁达夫回了家,母亲乐得脸上的皱纹成了堆,吩咐孙荃做了饭菜,把二哥二嫂叫来,一家人高高兴兴吃了顿晚饭。自然,富阳米酒是少不了要喝几盅的。大家边吃边拉家常,只是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有关王映霞的话题。二嫂实在忍不住,说了一句:“三弟,几时把上海的弟妹带回来呀?听说她是个大美人,我还没见过她呢!”郁养吾立即瞪她一眼,把话岔开:“就你话多!你不是有些酒量的么?快陪三弟多喝几杯!”
晚饭后,郁达夫和郁养吾到江边散步,他才告诉二哥,他是惹了麻烦,被通缉逃亡回来的。二哥十分讶异,你犯了哪一条?他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罪名总是赤色分子、诋毁当局之类。这一回,他和鲁迅先生同在一张黑名单上了,倒感到挺光荣呢!二哥便告诫他,既然这样就得小心点,回来了也要少抛头露面。郁达夫说不怕,天高皇帝远,风声一过就没事了的,他不是头一次遭遇通缉了。二哥问映霞知道么?郁达夫说出走前给她拍过一个电报,说是因故外出了,没有细说原因怕她晓得了更担心。还有,她若知道他回富阳了,他怕她还会有别的想法。二哥点点头说,那是,你答应过她要离婚的,可你至今没离。难道她不计较了?郁达夫说,她嘴里不计较,心里肯定计较的,只是没有办法,才默认了现在这种状态。二哥又说,你来富阳的事,她迟早会晓得,不说反而不好。郁达夫想想说,过几天再说吧,反正不会呆得太久,等风头一过就回去的。
送二哥到他的诊所,郁达夫又坐了一会才回到家中。夜已经深了,四周是蛐蛐细密如雨的鸣叫。孙荃还在堂屋里收拾,瘦弱的身影在灯光里晃动不已。他走进门,清清嗓子说:“你还在忙?”
“嗯,就忙完了。”
“孩子们都睡了?”
“嗯。母亲本想等你回来聊聊,后来瞌睡来了,也就歇息去了。”
“你也歇着吧,我想跟你说会话。”他坐下说。
孙荃顺从地在他身边坐下来。
“还写诗吗?”他问。
“很少写了,忙,也没有了那份心情。”
“哦……”
“不写好,省得伤心。”
“……你的诗才其实很不错的,可惜了,都是我害了你!”
“现在说这些何益?反正诗一不能当饭吃,二不能当衣穿,那时候,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等到知道愁滋味,反而不想拿笔了。”
“你过去写给我的那些诗,我可还都记得!”
“记得诗,却忘了人。”
“对不起……”
“不说这些了吧!”
“其实,我并没有完全忘记你,只要一想起你,想起龙儿,心里就像针刺,总觉得自己造了孽,对你不住!”
“你没有和我离婚,没有抛弃我们母子,晓得你心里还替我们着想,我就很感激你的了,不要说什么对不住了。我晓得,她是曾要求你跟我离婚的。”
“所以说来,是我负了你们两个人,只有我才是罪人啊!”
“不要说这些了,说来总让人伤感,如今我每天带带小孩,拜拜菩萨,心安了。”
郁达夫沉默了,思忖片刻,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不想让你为我守活寡……其实你文采斐然,知书达理,是不是有可能出去做事,走你自己的路呢?”
孙荃凄然一笑:“你以为,我是你见过的那些读过洋学堂、有文凭的新潮女性呵?你看我这样子,拖儿带女、徐娘半老,又是三寸小脚,路都走不稳,能出去做事吗?还有我自己的路走吗?连你都不要我,还有谁可怜我?”
郁达夫直直地看着孙荃,一时语塞。
“所以,我只能是,生是郁家的人,死是郁家的鬼。”
“可是……”
“可是你也不要以为,我是乐于现状的,我只是无奈,只是认命而已!菩萨慈悲,有我一口饭吃,有我一个地方安身,我就心安理得,并不奢望更多。假如真像你所说,这世上如果还有我的路走,我是会走的,我不会赖在郁家,你不找我离婚,我也会找你离婚的!我相信,天下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当徒有虚名的妻子,愿意将自己的丈夫拱手送给另一个女人。”
她显得很平静,但是在她看似轻柔的话语里,却有着一种坚硬的元素。郁达夫似乎是第一次窥见她真实的内心,他受到了震憾,不由得垂下头,双手捂住羞愧的面孔,喃喃地道:“是我错了,当初我就不该违心地与你相亲,后来……”
“算了,别想了,世上没有后悔药吃,我不想责怪你,实际上,也不全是你的错。你稍等,我给你铺床去。”
她起身,从他面前款款而过。她带起的风扑到了他的脸上,很凉爽。她打开了客房的门,细心地铺着床。他站起身,走到门边,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头布满忧伤。
她铺好了被子,回头说:“好了,你早点歇息吧。”
“我……睡这里?”
“不睡这里睡哪?”
“这是我自己的家,我怎么成了客人了呢?”
“这要问你自己。”
他面色难堪,沉吟一会才说:“荃,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恨我,这都是应当的,事已至此,我只想尽量对你有所补偿,以弥补我的过错……”
“覆水难收,这种事无可弥补,你已经伤害我了,但愿你以后不要再伤害她。”
“你是个好人,可你越好,我的自责越深!”
“自责何益?徒增烦恼而已。我不需要你的自责,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也平静下来了,你就不要再想了,也不要再说了。今天你赶路累了,早点休息吧。”
他怔怔地凝视她,蠕动一下嘴唇,没说出话来。
孙荃觑他一眼,退出门去。这一眼明亮清澈,其中透着一种深深的怜悯,竟让郁达夫有自惭形秽之感。他还能说什么呢?他颓丧地和衣倒在床上,侧身盯着桌上那盏马灯,眼里不觉泛起一层泪光。于是,他眼里的一切都模糊起来……
他打了个激愣,醒了。四下瞧瞧,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揉揉眼睛,才发现自己衣也没脱躺在客房里。他缓缓地坐起,下了床,走出门去。
院子里铺着一层淡淡的月光,他在月光里徘徊。夜色就荡漾不已。他的影子是模糊的一团,萎缩在他的脚下,好似因为恐惧而不肯须臾离开他半步。
他抬头往楼上望去。
楼上,曾是他和孙荃的新房的窗户还亮着灯,窗户上的喜字还清晰可见。她的影子印在窗户上,像是皮影戏里的人物,只是她一动不动,似在写着什么。这个时候了,她还写什么呢?她不知道,楼下有她的丈夫吗?
她的影子摇晃起来,灯光倏然熄灭了。窗户成了一个黑黢黢的方块。他隐约地听见了她的脚步声。他想象她轻盈地躺在了床上,在她的左右,酣睡着他和她的一双儿女。
他喟然长叹,怏怏地回到客房里。在床上坐下了,他还觉得他的叹息声还在院子里萦绕。这长夜,怎得安息啊!他揪住头发,只觉无数的念头蜂子一样在脑子里飞舞,却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
后来,他沉思了一会,提起那盏马灯,绕过走廊,来到了楼梯口。他看着那架被踏得有了凹痕的木楼梯,犹豫了一下,才将一只脚放上去。楼梯立即不轻不重地响了一下,像是抗议,又像是召唤。他不管那么多,硬起头皮拾级而上。他尽量地将脚步放轻。可是木楼梯实在是太破旧了,而夜呢实在是太寂静了,脚步再轻,也弄出了一些吱喀之声,听上去惊心动魄。
蹑手蹑脚,走到楼梯拐弯的地方,他停了下来。他有点害怕了自己的脚步声了。它太张扬,太尖锐,太刺人神经了。他一步一步地往楼下退。
可是往下退楼梯照样吱喀响,由于后退更不好把握,它甚至响得更清晰了,听上去不像后退,而是像往上走。既然如此,他有什么必要后退呢?他停下想了想,听了听周围的动静,重新往上走。
回到拐弯处,他再次往上观望,又畏惧地不敢前行了。他索性坐下来,将马灯光捻小,放在脚边。
他双手撑着腮帮,发着呆,一动不动,仿佛已溶入黑暗之中。隔着木板壁,他似乎听到了儿女们的呼吸声。还有她那哀怨的面容,也从夜色里浮了出来。他是有义务给她一些温存的,她太苦了。
他鼓鼓勇气,缓缓站起,继续往上攀登。他终于到了他曾经的洞房门前,他浑身都感应到了屋里妻子的气息。他仿佛又回到了初婚之夜。他举起手,他想要轻轻地礼貌地敲她的门,这样才不至于突兀,才不至于惊扰了他的妻子。她当然还是他的妻子啊。他弓起的手指就要落到门上,却察觉门有点异样。上面贴有一张纸。上面为什么要贴张纸呢?他举起马灯一照,只见那张纸上,有四个墨迹未干的大字:闲人免入。
郁达夫呆住,先是愕然,继而赦然,脑子里那些蜂子飞到了他的脸上,放肆地螫他的面皮。满脸的刺痒!他仓皇地转身走下楼去。他的脚步慌张得很,他为自己的慌张而羞愧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