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清心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2
|本章字节:8522字
怕扫兴,或是小事一桩,省委书记哪里会放在心上,他挥挥手说:党的政策是宽大的,对于那些家庭有问题的子女,拉一把,可以回到革命队伍,推一把,可能被推到敌人那里去了。小陈,这次样板戏会演成功,你是第一号功臣,可不能骄傲哟。谢书记站起来,吞下一口菜根,咂咂嘴,有滋有味。他语调一转,面对众人:不忘过去苦,牢记今日甜,戒骄戒躁,为人民再立新功!
一顿忆苦饭,等于一场竞技赛,省委书记接见,谁不想抢镜头,套近乎。小巫见大巫,汪主任被众人比了下去,论官,他最小,没人在意,论机灵,他比不上那些演员。他被人甩在圈外,像根霜打的萝卜,腌咸的黄瓜,没精没采,低头吞糠咽菜。开头,他也不甘心,试了几次,有过一个机会,谢书记与几个铁梅照相,朝他点头,他还没挤过去,闪光灯一亮,记者说,照好了。他想,隔山不打鸟,省委书记官太大,离他远,远到射程之外。县官不如现管,只要县委书记看重他,省委书记用处不大。当天中午,他领着花凋宣传队一行十三人来到火车站,火车晚点,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暗中比穿戴。来省城八天,发了二十四块钱车船住宿补助费,人人手头宽裕,衣着有了变化。男的多数换了双塑料凉鞋,的确良衬衫,半透半明,里面的汗背心,口袋里的香烟牌子,外面看得见。演李玉和的黄秀枝,剪了个省城流行的大包头,他不时扭颈向后甩,像毛发戳眼,或是不耐烦。
五个女的都学老李,每人买了个奶罩,像魔术,突然翘起十只***,有了轮廓曲线,宣传队性感起来。彩排前,老李替白桃化了装,总觉哪里不顺眼,盯了半天,一拍脑门,大笑说:我知道错在哪里了!她拉白桃跑进更衣室,让她脱了内衣,看到一条长布裹在胸前,胳肢窝一排纽扣,将***压平压扁,褂子外面看不见。老李让白桃换上自己的胸罩,胸前立刻生动起来。老李说:你们不要勒平胸,***大的,胸前又闷又笨。奶小的,像块平板玻璃,不好看,不健康,也影响唱腔。穿奶罩,小***可以衬大,垂下的可以捧高。白桃眼圈一红说:老李,你看我们乡下人活得多委屈。她跑到百货商店,花去所有的补助费,替自己也替姐姐们每人买了两个奶罩。演李奶奶的跟着买一个,接着是演红莲的,演红莲婆婆的,一天之内,花凋宣传队的女人,完成了一场胸前解放运动。
乱哄哄的候车室里,他两手一拢说:你们过来,听我说两句话。城里人花样多,乡下人学到头,学不到腚,还是保持劳动人民本色好。
哟,瞧你说的,穿件奶罩,就保不住劳动人民的本色?
演李奶奶的黄秀娥说。汪主任截住话头:不要乱说,我没说奶罩。白桃噗嗤一笑,朝候车室门口走去,门口有个报摊,她拿起一份市日报,从头查到尾,丢下就走。身后的卖报老头说:你这人真会算计,一张报纸,从头到尾看一遍,一分钱不花。白桃折回来,有意惹那老头生气,她又拿起一份省日报,上下瞄一眼,心跳停了两三下。头版下角,有一张三寸大照片,陈政委与她握手,她脸上的酒窝,耳根上的小花,也能看得清楚。她对老头说:你瞧我这人多粗心,我的相片登在头版,我硬是没看见。我要买十份。
哼,是你?老头卖报心切,急忙改口:得罪,得罪,老朽眼不好使,没认出你这个小名人。
你们城里人,夸了也夸得节俭,名人就名人,前面还要加个小字。
哟,你这张小嘴真是厉害。我看看,你是个多大的人物。卖报老头戴上老花镜,比着相片端详白桃。
乡下人,土头灰脸,有什么好看的。白桃还在显鼻子显眼,广播里大声喊:白桃同志,花凋村的白桃同志,请赶快到二号站台,火车就要开动。
啊,还真是你!老头的老花镜滑到鼻梁下面。白桃丢下一块钱,卷起十张报纸,跳上车,哐啷一声,火车游移。她跌跌撞撞,找到了宣传队,两腿发软,靠在墙上,心被谁拧了一把,脸色雪白喘粗气。宣传队的人分成两摊子,一摊子打扑克,一摊子下棋,有观有战,你叫我喊,半节车厢热热闹闹。汪主任白了她一眼,扭过头,忙与老李说话。她坐一会,拿出一份报纸,放到茶几上,从车厢这头,走到另一头,数了数,共有五人看报,一张人民日报,两张省日报,两张市日报,其中,有一中年妇女正在看她那张照片。像战士胸前挂满勋章奖牌,她昂头挺胸,来回走了一趟,又一趟,到那妇人跟前,她丢下五分钱,请那妇人移开脚,俩人面对面,眼碰眼,那妇人居然没有认出她。她恨起那女人,心里骂道,有眼无珠,城里人多数是狗眼。她钻进厕所,对着镜子看一会,有了惊悟。照片上,她穿蓝底蜡染白花大襟褂,一副村姑打扮。镜子里,她穿浅粉色的确良衬衫,里面隐隐露出汗背心,比不上省城,也能充个县城人。她回到自己的座位,看见她留下的那份报纸被扯烂,半张包烧鸡,半张撕成条条,贴在扑克打输的人脸上。她从包里取出那套衣裤,钻进厕所,不一会走出来,连笑也与照片上一模一样。
她走过一节节车厢,从头数到尾,十八节,一百三十人看省日报,计算不出有多少人注意那张照片。火车头几节是卧铺,走廊上,两个青年乘务员,一个叫她李铁梅,一个叫她花凋的白桃。她头一回这么得意,这得意太大,大过了她本人,她把握不住,一时无行。俩人热心肠,把她请进乘务员包厢,她像中邪,装成个大人物,一脸不屑,回答俩人问话:是吗,有我的照片?哦,我不想看,一张照片有什么好看的。对,这是省军区陈政委,我们很熟,我不喜欢她,她嫉妒我。省委书记邀我去他家吃忆苦饭,就是她不让我去的。我没去。有什么后悔的,这种场面我见多了,躲还来不及呢。
两个青年人张口结舌,对看一眼,把她冷在一边,不再找她说话。她喜欢两个青年人,率直,真诚,换了她,也会翻脸,不再搭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她不想走得慌张,她喜欢待在软卧车厢,四处干净明亮,被单雪白,毛毯高级,服务员嗓音也柔软。与她坐的车厢比,像天与地,省城与花凋。两个青年人忍无可忍,你看我,我看你,拿眼交流,如何将她轰走。她像老妈妈,不计较孩子们的冷热,说了声再见,不慌不忙走出包厢,身后俩人噗嗤大笑。
一路乘车转船,又走了二十五里旱路,汪主任从头至尾躲着白桃。巧遇,俩人坐对面,他先是闭眼打磕睡,后来干脆换了座位。到了公社,汪主任笼统表扬了全体队员,请大家在食堂里吃了便饭,不再提出演出计划。他说:现在农忙,宣传队先解散,农闲时,我们再组织起来。说完,他与大家握手告别,轮到白桃,他干笑一声,松松一握,急忙缩回去。白桃一把抓住他的手,指甲挖进他的手心,怨恨说:算我倒霉,遇到个缩头乌龟。汪主任脸色纹丝没变,丢开她,朝众人哈哈一笑说:白桃同志说的好,革命友谊万古长青,大家后会有期。
白桃回到家,一切照常,日子没头没尾,平铺直叙过下去,就像走到大平原上,前一步跟后一步一样,走一天跟走两天一样,房屋田地,庄稼树木一样,男女老少,吃饭下田睡觉,世世代代一样。她要活得不一样,与姐姐们,这个家,村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她与花凋断了情缘,她有兴趣的,他们不在意,他们在意的,她又没有兴趣。她不再说话,在田里,与外人无话,回到家,与亲人也无话。二姐憋了几日,劈脸大骂:大幕落了,你下戏台吧!在台上,你是李铁梅,受人捧受人敬,回到家,你还是一分钱不值的小白桃!
结巴子说,小丫头是棵水稻,错插在山顶上,早晚也是干枯掉。他说,小丫头开头没开好,坐胎时受了惊吓,一辈子再没有安稳。他说,那天他听到枪声,吓晕在他女人身上,那事只做了一半,没想到小丫头还能好胳膊好腿。他说,小丫头心大,花凋容不下,让她走吧。就算我少养个丫头。
我能去哪?农村户口,无路可走。白桃拿出两张报纸,一张贴到堂屋里,那张风景照片旁,一张揣进口袋,目不斜视走出家门。
天荷不在宿舍,白桃将报纸放到写字桌上,像困兽,在屋里转来转去。她来东刘集,不是想三姐,只是想离开家,图个耳根清静。
放学铃一响,天荷端两碗面条,一瘸一拐走进来,一碗递给白桃,一碗留给自己,坐到写字桌边,伸开残腿,找个舒服姿势,坐稳,说:这张报纸我看过了,是一个老同学寄来的。白桃撑不住,眼泪哗哗流出来。天荷递过手帕,把一只鸡腿夹到她碗里。白桃啃了鸡腿,开口说话:我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直觉得心里憋闷。天荷说:人热闹过,风光过,再过平常的日子就觉得冷清。
我不服这口气,我哪一点不如城里人,哪一点配不上他刘……白桃刹住,又啃一口鸡腿,接着说:你看我们从小到大过得什么日子?城里人过得什么日子?他们一年到头,风不打头雨不打脸,固定粮食,固定工资,节假日星期天,逛公园商店剧场电影院。他们住高楼大厦,有暖气电风扇,有电灯电话,有热水洗澡。我们一年到头,为填饱肚子,累死累活,穿不上一件干净衣裳,脸黑手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与牛马有什么两样?就说你,不是干姥爷领你进城,你能干你想干的事情吗?我恨投错了娘胎,恨生错了地方,我要离开花凋,我要把刘加林李加林这书记那主任,还有那个大马眼,统统踩在脚底下。
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大的怨恨?住高楼大厦,有电灯电话,不一定比住草房的人幸福。当官的不一定比老百姓愉快。天荷站起来说:幸福在安稳,在心里。小白桃一咧嘴,哼一声说:你不要唱高调,牛马不如,说什么安稳,什么心里!
你心太野,看不到花凋的好处。花凋是家,是归宿,等我们离乡背井的人,遇灾遇难,碰得头破血流,回到家里养神疗伤,那时你会觉得人要有家,家再贫再穷,一样给你安稳。一旦你身体康复,野心勃勃,你又会嫌它贫贱,弃它远走高飞……
三姐,这些虚话我听不进去,我不像你,进了城,又回来,爱的人,又拱手让出。
天荷转过头,木愣脸,说:一切命中注定,人与命争,就是悲苦。
白桃抓紧天荷的手,天荷挣不脱,白桃一笑,松开,走到对面的墙上,瞅住一面小方镜子,看见了汪主任秃顶,看见了油亮与星光。她对着镜子,学着汪主任腔调:就凭你这张脸,这两个***,就能所向无敌,前程似锦。
天荷盯住白桃,像初见一个生人,客气,羞涩,白桃小红唇一撅,像三岁的孩子,一脸天真无邪。天荷从床底拖出一个纸箱,拿残脚踢一下说:这里是我小学到师范学校的教课书,还有作业本,你扛回家,自己学吧。白桃一笑,问:你不想知道刘加林的事情吗?天荷说:你每学一个单元,做了习题,就来我这里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