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清心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2
|本章字节:6876字
小夏将地图推到小吴面前,拿比例尺边量边说:花凋村,省地图上没有标出来,属天子集公社,固镇县。县城没有火车站,有一个小轮船码头。按理,花凋村应该在这个位置上,三省交界处,离县城最远。我们从草老集站下车,直接去公社,五十里旱路。
小吴望着小夏不说话,两眼清冷无力。
你俩不能单独走,小吴胃肠不舒服,步行五十里路,这么多行李,怎么办?胡小莉摇摇晃晃走过来,站稳,拿手去摸小吴脑门,小吴往后一闪说,我晕车,肚子里的东西吐干净也就好了。
胡小莉说,你俩还是跟大家一起走,先到县知青办公室,虽说绕道,耽误一两天,知青办派人把我们分别送下去,那样各公社会重视我们。
小夏取了衣帽架上的围巾棉帽丢给小吴,跳上座位,拎下两个铺盖卷,两只网线袋。小吴迟迟疑疑接过衣帽,侧脸看窗外,眼光更是冷清。小夏盯住他脊背,有树影太阳光在上面移动,小吴像身后有眼,扭了扭腰背,转过脸,冲小夏咧嘴一笑。
同学们七手八脚,把俩人行李搬到车门口,就要分散他乡,不知哪年哪月还会相聚,有人想到风吹日晒,又脏又累,有人想到前途茫茫,命运莫测,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凄楚在大家心里传来递去,气氛沉没下去,谁都不再说话。小吴像个后娘的孩子,躲在小夏身后,两眼战战兢兢,微微泛红。几个女同学都想掉眼泪,只是怕开头,各自憋住。小吴有女人缘,比他大的小的女同学和他在一起,都会心疼他,照顾他。问题出在他眼里,他的眼珠子明而不亮,静时清冷,激动时微红,无助无力,让人想到发烧的孩子,想到弃婴孤儿,大庙里的小和尚,刺激怜悯与母爱。他与小夏小胡从小学四年级同班到高二,小夏当过学习委员班长副班长,小胡学习最好,俩人性情不合,可都喜欢照顾小吴。这次下乡,小夏与小胡同县不同公社,小吴摇摆了两天,选择了能干的小夏。迁户口转油粮关系,各类手续,准备日常用品,俩人的事情,小夏一手包办。
大家下放在一个县里,总有机会再见面的。路在嘴上,下了车,小夏多问问,不要走冤枉路,这么多行李。胡小莉开了头,其他同学渐渐活跃起来。年轻人的痛苦来得快去得快,你一句我一句,一会像斗鸡,脸红颈粗争辩起来。
我家保姆是天子集人,她说路上常有牛车马车,说两句好话,就能搭上便车。
见车就上,要是不让,就说我们是知识青年……
知识青年又怎么样?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又不是解放前的娇小姐阔少爷,让贫下中农侍候我们!
校方领队的走过来,大家止住争辩,等他说话。他握住小夏的手,抖动作告别。他说:就要到草老集站了,你俩再考虑考虑。我是领队,责任是把大家送到县知青办,不过你们要自己走,我也不反对……火车咣当一声,领队的一哆嗦,松开了小夏的手,话头也被打断。
小夏说:你放心,连这点小困难都克服不了,我们还怎么扎根落户一辈子。
好,说得好。两个男同学与领队一齐赞扬小夏。胡小莉憋住火气,拿电影《巴黎圣母院》里的一句话开玩笑:跟着太阳走,越走越亮堂。另一个男生接着说:既是安家落户,扎根一辈子,预祝你们白头偕老,多生几个小贫下中农!小吴小夏一起去打那男生,火车哐啷靠站,四人甩到一起,笑成一团。列车员推开他们,开了车门,恶声恶气说:只停三分钟,快一点把被包拎下去,别挡道,有人上车呢!
几个男同学慌忙往下搬东西,又慌忙跑回车厢,一群女同学围住小吴道别,小吴走到车门口,像跳海跳油锅,脸色煞白,两眼惊恐。几个男生心里看不起,拿话打趣:怕什么,不就五十里路吗?你又没裹小脚。二万五千里长征,有几个女红军挺着大肚子,爬雪山过草地,吃树根啃皮带,都能走到底,你怕什么?
火车又咣啷一声,咕咕嘟嘟吐出一团白烟,把小站台吞没。播音员说:送亲友的同志请下车,火车就要离站,火车就要离站。
小夏站在月台上,掏出一封信,仰头冲小吴一摇说:行李都卸下来了,你还犹豫什么?我联系过,公社会派拖拉机接我们。
乘务员斜一眼小吴,恶声说:不下车,往里站,我要关车门了!
小吴跳下车,腿软没站稳,扑到小夏身上,抱怨:你也不早说,让我出洋相。
趁小夏不在,胡小莉与几个女生一起说她坏话:小吴像个小孩,让人贩子带走,怪可怜的。
小夏这人至少有一百个心眼,火车上的人加在一起,也猜不透她的心思。
只怕她把小吴卖了,小吴还忙着帮她点钱呢。
大家越说越同情小吴,纷纷把头脸伸出窗口,一起挥手,指名指姓,专对他一人道别:小吴保重哟。小吴当心。
小吴来信哟。小吴再见!
小夏回头看车窗,一片挥动的手臂,一片模糊的头脸移到远处,太阳光照得铁轨闪亮,她鼻子里发酸,眼珠子鼓胀,心里直想哭。
拖拉机开进花凋村,太阳落到地皮,天色灰白清冷。像看戏,小孩子围在面前,指指点点,大人列在后圈,双手拢进袖口,等待主角出场。司机扶小吴下车,小吴眉眼不睁,半依在司机身上,跌跌绊绊,瘫坐在路边,鹅一样伸长脖颈,哦哦吐出一摊黄水。司机说:你先吐着,我去卸行李。
小夏跳下车,灰头土脸,拉住一个小孩子问:哪里有厕所?
厕所在哪里?小孩只笑不答,小夏又抓住一位老奶奶,老奶奶下巴往灌木丛一撅,小夏转身就跑。
二丫头挑水,从井台走来,小等离有八丈远,大叫大喊:二姨,二姨,你看那男的,坐拖拉机还嫌难受,真是个孬熊!你快来看看,他那熊样!
城里学生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有什么好看的。水桃在天芳肩上轻松一转,左肩换到了右肩上,她走到小吴跟前,瞟了一眼,小等拉住她手说:二姨,你看他多恶心,是只瘟狗,吣出一地黄水。你吃饱撑的,乱骂人,人家又没招惹你,走家吧。我不走,我要看拖拉机。一堆破铁有什么看头。过来,鞋带子系好,别绊倒了。二丫头放下水桶,把小等揽在怀里,替他系好鞋带,亲一下小脸蛋。小等小泥鳅般一滑,游进了人堆里。
司机转了一百八十度,站稳,大声说:乡亲们,我是党员,农机站先进拖拉机手,公社党委委员。我代表公社党委把两个知青送到花凋村,大队干部呢?知青来了,怎么不出来迎接呢?
稀稀拉拉,三五人回话:前几年,大队长给抓走了,公主坟的刘兰香代理大队长。刘兰香改嫁,荒废了一年,去年花凋与东刘集大队合并,刘友贵是大队书记,今年春天,东刘集人闹事,又分成两个生产队。花凋这边,由祥子管,该种时种,该收时收,四季庄稼没耽误。
有问有答,司机来了精神,像将军,面对千军万马,高声说:我知道,这几年,分了合,合了分,公社也是一样。
祥子呢?大队会计呢?
又有三五人回答:祥子是党员,也是会计,他进县城买化肥去了,三天后才能回来。老大队长放回来好几个月了,有事还是他管。大队长还是大队长,解放那年,他是农会主席,成立公社那年,他就当上了大队长……
大家安静,不要把话扯远!司机两手往下一压,一时无话。
大队长站到拖拉机前,两只精致的小圆眼,鸡一样,侧脸东看看,西瞅瞅,干咳一声说:还是我自己说得清楚。前几年我犯了经济问题,关进县劳教队,三年六个月,没定罪抓走,没定罪放回来,至今没有正式定罪,也没正式开除党籍。在劳教队,我按月交党费……
你不要讲了,这事不稀奇。不管定没定罪,你总是贪污了。要党员做什么的?党员就是要在人民最需要的时刻站出来的。我代表公社党委,给你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把两个知青安排好,关于知青的文件和档案一到公社,我们马上通知你们。你个人问题,我向党委汇报一下,争取有个交代。
大队长千恩万谢,硬要留司机吃晚饭,司机急猴猴爬进驾驶座,像奸商,好不容易将一堆烂货脱手,生怕买主反悔。队长仰头,招手。司机说:汪主任进了学习班,公社里一下子来了几十个学生,我还得赶回去,再送两趟呢。
大嫂,借口水喝?小吴双膝跪地,勾着头,两眼半睁半闭,鼻涕口水流到一起。二丫头噗嗤一笑,急忙收住,虎下脸骂道:你睁开窟窿,好好瞧瞧,是你姑奶奶,还是你大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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