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3
|本章字节:8346字
六月里的一个傍晚,覃玉成跟着南门秋来大洑镇落口溶糖铺唱月琴,给老板娘六十大寿伴喜。到达时酒席已散,覃有道吃完酒就回一方晴了,所以没有与覃玉成照上面,这让覃玉成心里一阵轻松。他跟师傅出来伴喜好多次了,但以往出来只是帮师傅背背琴,倒倒茶,观摩观摩,而今晚是师傅第一回叫他正式出场演唱。学艺快一年了,终于有了一试身手的机会。
他往八仙桌上系好一块紫色帏布,然后与南门秋相对而坐,抱起月琴调音。左手掌心的汗将月琴的拧头都濡湿了。右手也有些僵滞,弹出的音有些木。南门秋瞟了他一眼,他心里就更慌了,纷乱的琴音就如断线的珠子没章没法的洒了一地。南门秋凑到他耳边低语:“莫想多了,心里要纯静,只当在我书房里,只有你我,没有别人,你是唱给自己听,哪么好听哪么唱。若是忘了词我会接过去的。”
覃玉成点点头,屏住气息,让心情平静下来。
围观的人很多,都是些熟悉的面孔,听说他覃玉成来唱月琴,都来看热闹。南门秋清清嗓子,站起身朝簇拥的看客拱手作揖,说了一番恭祝主人家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的话,然后念出今晚准备的演唱曲目,请客人们挑选。人群中立刻有人说:“唱《西厢记》!”又有一个高声喊:“唱《双下山》罗,好听!”那声音格外刺耳,覃玉成眼睛一瞟,见林呈祥夹在人群中,冲他咧了咧嘴。
林呈祥一言既出,众人纷纷附和。《双下山》经常被客人点唱,大家都喜欢听这个和尚与尼姑打情骂俏的曲目。不过覃玉成觉得林呈祥的叫喊另有深意。他咬了咬嘴唇,收回眼光,凝聚起心气,拨动琴弦,跟着师傅开唱了。
南门秋扮演尼姑,嗓门一亮,围观者都安静下来。尼姑的唱段比和尚多,开头一长段都是南门秋在唱,覃玉成给他伴奏。说来也奇怪,过门一起,覃玉成就感觉自己进入了最佳状态,双手活动自如,拨子一触动琴弦,琴音就如透明的玉珠活泼地跳将出来。南门秋一段唱罢,覃玉成恰到好处地切入,接得天衣无缝:光光一个和尚呀走忙忙,佛殿去烧香,钟鼓一声响,响叮当,和尚我好凄凉。如来佛坐中央,一十八个罗汉站在两厢,但愿我和尚下山去,配对又成双……
弹唱之中,他抽空望了望师傅,南门秋对他微笑颔首。得到师傅的认可,他心里就更安定了,嗓子也变得圆润清亮起来。众听客纷纷击掌叫好。覃玉成又瞅空瞟一眼,见林呈祥也在鼓掌。他不知道林呈祥的捧场是不是真心的。但这不重要,有人喜欢,他就知足了,因为那些笑容,那些快乐,是他的月琴弹出来的,是他的嗓子唱出来的。慢慢地,他周围的景象虚化了,琴声时缓时急,如雨打芭蕉,而自己的声音在空中轻盈飞舞,似老鹰展翅盘旋。
他不是他了,他成了溜出寺院跑下山去的小和尚,而师傅呢,是一个俏尼姑,他们在一个特定的境界里一唱一和……走,走,走,小幼尼你来瞧;——瞧什么?——来此已是夕阳桥,桥断了。——这又如何是好呢?——待我背你过去,你可不要喊叫。嗨,和尚和,为老婆,脱下云鞋忙过河,云鞋含在口……——和尚师傅哎!——哦嗬,背他娘的时,遭他娘的瘟,叫你莫开口,要我来答应,云鞋掉下水,害得我和尚又要打转身。——叫一声和尚哥,你今不必打转身,你和我,拜了堂,成了亲,要什么云鞋念什么经,你我同把山来下。——一年两年脱了袈裟,——三年四年成户人家,——五年六年蓄起头发,——七年八年生下娃娃,——九年十年娃娃长大,——喊叫你和尚一声爹,——喊叫你尼姑一声妈,——你本是和尚的爹,——你本是尼姑的妈,——和尚尼姑做爹妈,尼姑和尚成了家。
不觉中如竹笕流水,河面吹风,《双下山》顺利地弹唱到了结尾。众看客叫好之余,争相跟覃玉成打招呼。有人给师徒俩端来了茶,还有人好奇地抚摸覃玉成怀中的月琴。南门秋笑着在覃玉成肩上拍拍,覃玉成便晓得师傅对自己非常满意,喜不自禁地咧开了嘴。南门秋又抽空对他说,做唱功时不要太老实,调子该上挑的时候就上挑,想下滑的时候就下滑,哪么出彩哪么来,你不是抄过工尺谱么?古人的谱子不像如今的乐谱,不须特别准确,只记个大概的,唱得好听不好听,就看你如何发挥了。覃玉成一摸脑袋,如茅塞顿开,连连点头。南门秋又说,其实发挥的好坏,全凭心情而定,情绪饱满则念唱俱佳,性情散漫则敷衍了事。既然受人之请,就要尽力而为,让看客们高兴,所以自己有什么烦心事,都要忘到九州外国去,不要带到场子上来。这是唱月琴的人应有的德性。覃玉成嗯嗯地应着,说师傅的教诲徒儿一定牢记在心。
一碗茶下肚,覃玉成小肚子有些胀,欲去茅什方便,刚到门边,林呈祥堵住他说:“玉成,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唱得蛮好嘛!”
覃玉成瞥瞥他说:“马马虎虎。”
“唱完月琴了你回家看看吗?”
“回不回与你无关吧?”
“无关就好。只是你好久没回,爹妈想你,梅香怀毛毛这么久了,也该回家看看她吧?”林呈祥说。
“她又不是替我怀的。”
“不是替你是替哪个的?毛毛生下来要姓覃的。玉成,你是不是恨我?”
“恨你又不能发财。”
“恨梅香?你不要恨她,她也是个可怜的人,要恨就恨我吧。”
“我哪个都不恨,我只恨命。是命不让我回家。”覃玉成推开林呈祥,默默地到茅什去了。
覃玉成方便完回到堂屋时,林呈祥已经不见了。他抱起月琴,又与师傅弹唱了《吕布戏貂蝉》与《拷红》,博得了满堂喝彩之后,就收了场。老板请吃了夜宵,又赏了红包。覃玉成跟着师傅向主家告辞,亦步亦趋地来到了码头上。乘着皎洁的月光,他扶着师傅走过颤悠悠的跳板,登上主家租的小划子。覃玉成欲低头往舱蓬里钻,南门秋一把将他扯住了:“玉成,哪么不回家?我以为你只送我上船呢。”
“我不想回。”覃玉成低着头说。
“你哪么有家不回啊?”南门秋诧异不已。
覃玉成咬咬嘴唇,便轻声细气地说起了七岁时遇见的女叫化,说起了女叫化悬在树上的情景,说起了他与爹的约定。他的诉说让自己闻到了洪水的腥味与女叫化身上的甜酸味。他还看到了浑黄的漩流,女叫化肮脏的脸上那泪光闪亮的眼神,还有从洪水上漂来的一只脚盆。他感到自己就坐在那只脚盆里,晃晃悠悠地漂向水天交际之处……
“唉,”南门秋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想到你还有这样一番身世,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可是即使你是捡来的,即使不是爹妈亲生的,他们毕竟捡了你,养大了你,有恩于你啊!”
“我晓得,我感恩于他们。可是,见死不救三分罪,何况那个人也许真是我的亲生母亲呢?”他说。
“要是你爹一辈子不告诉你女叫化是谁,你就一辈子不回?”
“嗯。”他点头。
“没想到你还这样犟!”南门秋摇摇头。
“所以我想,万一爹犟着不说,我只好请师傅收留我了,我愿意跟随师傅一辈子,在南门坊里当伙计,不要工钱,有口饭吃就行。”他期待地望着南门秋,月光在他眼眸里闪烁。
“再说吧。”
南门秋若有所思地望着江面,挥了挥手,水手操起竹篙用力一撑,划子就滑离了码头。覃玉成坐在舱口,看着岸上慢慢移动的屋影与灯火,眼前忽然跳出一个画面:爹妈相对而坐,默默无语,正等着他回家。他赶紧伸手往脸上一抹,那个场景便消失了。他面前只有桨声矣乃,江风拂面,月色如纱笼,江水流无声……
季惟仁与南门小雅合过了八字,两人订婚了。南门秋不喜张扬,叫冯老七在家里张罗了一桌酒席,家里几个人再加上约翰逊牧师,大家互助敬几回酒,说几句祝贺的话,就算是订婚礼了。这是覃玉成第一次见到蓝眼睛高鼻子的约翰逊,很是好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约翰逊也不见外,笑眯眯地用蹩脚的莲城话叫他的名字,这个洋人早从师傅那里晓得他了。虽然约翰逊强烈的体味熏得他鼻子痒痒,他也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礼貌地与约翰逊握手,还要替他拿那个有红十字的皮药箱。不过约翰逊笑着谢绝了,打过招呼之后,就挎着那个药箱到书房里去了。
入酒席之前,约翰逊牧师与南门秋在书房里说了很久的话。覃玉成从书房门口过时往里一瞟,看到约翰逊在给师傅打针。他想,那针肯定与师傅痰里头的血有关。酒宴过后,南门秋又让冯老七在后院露台上摆开场子,叫两位徒弟唱月琴,让约翰逊欣赏。自然是季惟仁唱开台。人逢喜事精神爽,季惟仁满面泛红,抱着月琴唱得十分起劲,边弹边唱边抖动脑袋,声音洪亮,神态狂放,一连唱了三段才歇气。轮到覃玉成弹唱时,他突然紧张起来,喉咙紧缩发不了声,只好放弃了显示唱功的机会,弹奏了一段月琴曲。还好,约翰逊先生鼓了掌,师傅也点头表示认可,连小雅也叫了一声好,覃玉成这才放下心来,总算没有出洋相。
弹完月琴,覃玉成和师傅一起送约翰逊回广济医院。来到街上,覃玉成正想着有没有机会看到藏在医院的疯师母青莲,南门秋回头说,玉成你回吧,我送约翰逊先生就行了。他这才醒悟,对他来说,师母是个永远的秘密。师傅不会向他袒露,他也不应当觊觎,像个贼牯子一样惦记在心。
回到南门坊,覃玉成帮陈妈扫地抹桌。他从窗户里望出去,见到季惟仁与小雅站在露台上说话,背衬着黑色的屋顶,他们的身影格外分明。等他忙完,再往露台上看时,季惟仁不见了,只有小雅一个人坐在那里,手里摇着一把蒲扇。虽然暮色朦胧,看不清她的五官,但他仍感觉到了她的落落寡欢。他穿过天井,正要回房去练琴,小雅在露台上向他招手:“玉成哥,帮我筛杯茶来好么?”
覃玉成便沏了一杯茶送上露台。小雅接过茶轻轻地啜饮,细细的眉毛微微蹙着。她蹬一双方口布鞋,穿黑色的百褶裙,月白色的衬衣将她的小脸映衬得一片苍白。他忍不住说:“小雅,你好像不开心呵?”
小雅仰起头问:“我一定要开心么?”
“今天是你的喜日子嘛。”
“可为何我一点也喜不起来呢?”
“你应当喜呵,师兄人长得标致,月琴弹得好听,为人处世又精明,又那么喜欢你。你和他蒂结连理,一辈子就有福享了,师傅也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