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沼泽地下潲生长着靰鞡草，它的根须盘根错结缠绕在土里，人们将它切成四面见方的土块，就叫土垡子。这里的人用土垡子来垒墙盖房子砌院套。马趴蛋家就是用土垡子垒的院墙。院墙外垛着大苇草垛，院内的苞米楼子上挂着红辣椒。鸡、鸭、鹅、狗、猪在院中穿梭着，制造出形状不等的禽畜垃圾。墙角处，一只老母鸡领着一群鸡崽子“咕咕”觅食。马趴蛋从马棚里牵出一匹白儿马拴在院中的桩子上，用皮毛梳子梳理鬃毛。马大肩挑扁担站在便所门口，便所门旁放着一只装满粪水的粪桶，马壮拎着另一只粪桶从便所里出来放下。马大钩起两只粪桶挑着走出大门外。马壮的心早就长草了，他急着去会牛肺，放好屎坑板，将大粪勺子戳在便所墙角处，拽下套袖朝大门口走去。马趴蛋叫住马壮，说马槽子散架了吩咐他收拾上。马壮回头看了他爹一眼，转回身不情愿地从房檐下摘下锯，从窗台上拿起斧子走进马棚。

院外，对着马趴蛋家大门口有个水坑，是他家的沤粪池子。这个粪池子冬天不结冻，早晨还不时冒出热气来，坑水泛着黄绿色泡沫，散发出一股臭味在空气中弥漫着。乡农业站一位技术员说池子里长沼气了，修上沼气池子还能烧水做饭呢。

马大在水坑前放下粪桶，将两桶粪水倒入坑中。他又拿起锹将堆在坑边上的牛马粪扔进水坑中。

算命先生迈着四方步，打着竹板，口中念着：“抽灵帖，算灵卦，能卜未来凶吉祸福——”

几个孩子追逐着，跳前蹦后地围观着。

算命先生朝院子里看了一眼，口中仍然念念有词，脚步却不朝前移动。马趴蛋站在院子里满腹心事地看着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摇头晃脑自语：“不说也罢！不说也罢！”转身就走。

马趴蛋打个愣神，他正为女儿马春的事闹心，见算命先生的神态，忙朝院门口走两步，喊道：“先生，先生，等等——”

算命先生欲擒故纵地叨咕着：“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马趴蛋赶忙走到大门口，问道：“先生，听你的口气，是看出啥说道来了？”

算命先生停住脚步，仰脸看着马趴蛋家的正房说：“从你家这房宅，从你这脸上看——”他又停下不说了。

马趴蛋觉着算命先生话里有话，忙说：“先生，到屋里坐。”马趴蛋引路，算命先生跟在他的身后朝院中走去。

大笨狗四眼扑上来狂吠着，吓得算命先生连连后退。

马趴蛋呵唬着：“老实点！去！去！去！”转向算命先生，“别怕，它瞎仗仗。”

马趴蛋家是三间口袋房，两铺连二炕。炕中间有个木隔扇，将两铺炕隔开，靠着隔扇是一口旧炕琴柜，上面叠着整齐的被褥。闺女马春住里屋，马趴蛋领着三个儿子住外屋。屋地靠北墙放着一张旧八仙桌，里边一条桌子腿是后换上的，没有刷色露着白茬木头。桌上放着掸瓶，两只掸瓶中间放着一座不走字的老座钟，钟盖上搭着的一块红布已经褪成白色。地上铺着一张未编完的苇席。

马趴蛋和算命先生分坐在八仙桌两侧。算命先生微合双目端坐着。等了一个时辰，未见算命先生睁眼。马趴蛋忍不住了，轻轻叫了一声：“先生。”算命先生“嗯”了一声，仍没睁开眼睛。

马趴蛋试探地问：“刚才在院子里，先生话到舌尖留半句，这其中有啥说道吧？整得我心里麻麻殃殃的呢。”

算命先生先“嗯嗯”两声，捋捋八字胡，咬文嚼字地说：“你问时运？问财命？还是问儿女婚事？”

马趴蛋说：“我想算算我女儿的婚事。”

马趴蛋的话给算命先生露了底，姑娘的婚事不过是三种，一是满意，成，百年好合。二是不满意，黄，各奔东西。三是拿不准主意，三心二意，举旗不定。算命先生心中有了数，就向马趴蛋放起了烟幕弹，说他的时运连着儿女婚事。从他家房宅和他本人的脸上看，有样东西压住了他这个当家人的时运。听了算命先生的话，马趴蛋心里打了个梗儿，赶忙问是啥东西。算命先生见马趴蛋已经上套了，就让他报出自己的生辰八字。马趴蛋说他的生日是五月十三，正晌午时，他妈在山上挖野菜时把他生在草窠里。

算命先生闭目，掐指，口中念念有词：“五月十三，五月十三，嗯，大旱不过五月十三哪，正是青草发芽的时候。你贵姓？”

马趴蛋说：“免贵姓马。”

算命先生半睁半闭着眼睛：“姓马——生在山上——马放青山——嗯，马、青、山——”

马趴蛋见算命先生竟然能从生辰八字里算出他的名字来，惊喜地说：“哎呀！先生！你是神仙下界吧！这卦算得可真准啊！对！对对！我的官号就叫马青山！马趴蛋是大伙给起的外号。”

算命先生暗暗得意，马青山三个字本来是他顺口说的，也是他们行里投石问路，察颜观色，见风使舵，顺杆爬的一种心理战术，便提高嗓门说：“嗯，嗯嗯，马青山，马趴蛋——马放青山那该是膘满肉肥呀！你本该是个富贵命。嗯，这个，这，你这个外号——马趴蛋——”

马趴蛋说：“不瞒先生说，我年轻时当过几天马贩子，买些个趴蛋子马，调理好再卖了。就这么着，一来二去大伙就给我起了马趴蛋这么个外号，真名倒没人叫了。”

算命先生们，都有一套骗人的套路，他看到节骨眼啦，该紧绳套了，就说：“嗯，嗯，从卦上看，就是马趴蛋这三个字压住了你的时运，你家运不顺，财气不旺，儿女婚事也步步有坎啊！”

马趴蛋这时候真就将算命先生当成了活神仙，对他的话简直是百依百顺。算命先生按着自己的套路牵着趴蛋的鼻子走，把马趴蛋的钱掏进他的兜里才是目的。他跟马趴蛋说，屯子里百人百口喊你马趴蛋，一个趴蛋马，还有好时运吗？马趴蛋急着讨教破解法，算命先生见时机已到，猎物进套，鱼儿上钩了，转着眼珠子就是不开口说出破解法。马趴蛋明白了先生的用意，他掏出钥匙打开炕琴柜，取出个旧布包，左一层右一层打开，拿出钱又锁上柜门，下地将钱递给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接过钱数了数，揣进兜里，又掐了掐手指，告诉马趴蛋，明天正好是黄道吉日。让他从明天开始起五更敲锣。马趴蛋不解其中意，问敲锣就是破解法吗？算命先生给他指点迷津说，他从村东头敲到村西头，借屯子里众人的吉言，自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马趴蛋仍然是一副不解的面孔问：“天不亮满屯子敲锣？！”

算命先生说：“对呀，你想想，你起五更在屯子里当当当地一敲锣，屯邻们得咋说呢？”

马趴蛋说：“能咋说，准得说，这马趴蛋疯啦？炸尸了！”

算命先生连连摆手说：“不不不！起初，兴许会有人这么说，不过，你敲过几天之后，他们就该说，马趴蛋又起来了。”

马趴蛋盯盯地看着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百人百口，大伙天天都这么说，一百天过后。你就会时来运转了！”

马趴蛋问：“这就是破解法？”

算命先生说：“然也。”

马趴蛋又问：“那我女儿的婚事呢？”

“自然也是一顺百顺了！”算命先生起身告辞。

院内，一群孩子围着窗户往屋里看热闹，他们见算命先生出来，就又一窝蜂地跟到大门口。马趴蛋送算命先生出来时，突然觉着内急，赶忙三步并成两步跑进茅房。算命先生走出大门，四眼狗狂吠着追出来。算命先生惊慌躲闪往后退，他退到粪坑边时狗就扑上来了。算命先生吓得又连连往后退，一失足掉进沤粪池水坑中。他在粪水中挣扎着，喝了两口粪汤水，噗噗地往外吐着，连声喊叫救命……

几个看热闹的孩子哈哈大笑，齐声喊：“抽灵帖，算灵卦，能卜未来吉凶祸福——”

马大从院中跑出来，看看大粪池子呼救的算命先生，忙跑回院中拿着扁担跑回来，他站在坑沿将扁担伸向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被大粪汤子呛蒙了，挣扎半天才抓住扁担钩子，马大用力将他拽上来。马趴蛋拎着裤子从茅房出来，跑到大门口，见状吓了一跳。大粪汤子顺着算命先生的脸、脖子、衣服底襟和裤腿嘀嘀嗒嗒地往下淌着。

孩子们捂住鼻子作鸟兽散。

牛得水等人鼓噪着朝青年点大院张立本家的方向走去。众人经过牛二损家大门口时，朝里喊叫着。牛二损从屋里出来，边提着鞋边看着气汹汹走在前边的马百万，又回头看看老扁，老扁告诉他去收拾张立本。听说收拾张立本，又见有村长马百万领头，副村长牛得水压后，乐得去凑个热闹。二歪挨家挨户叫人，弄得全屯子鸡飞狗叫。众人经过老蔫子家大门外喊出了老蔫子，老蔫子听说去收拾张立本跟着走了几步，又悄悄退了回来。

几名好事的妇女也赶来，她们边走边说着二歪的传言。

马百万最先来到青年点，他推开房门见炕上张立本正跟金凤躺在被窝里。马百万赶忙紧闭双眼转身反手关上房门，嚷道：“张立本，你给我滚出来！”

金凤怯怯地推门出来，从马百万身后低头溜过去，跳出墙豁子朝屯里跑去。在小山坡上，金凤跌跌撞撞地跑着，她跨过一条小沟，被绊了个趔趄，爬起来钻进路边的树林中。

这边，马百万不见张立本出来，就闯进屋里指着张立本的鼻子骂他不如畜牲！张立本扎着裤带嬉皮笑脸地说：“你是畜牲？我们牛、马两家窝里配，家丫配家小，养出的孩子没人形，跟畜牲也没啥两样！”

马百万被气得直哆嗦，骂道：“你，你，你少满嘴喷粪！张立本，你给我老实坦白交待！你他妈的都搞谁家的女人了！”

张立本斜了马百万一眼，说：“这事你也别怨我，那可都是她们自个送上门来的。再者说了，老娘们养汉，哪屯子没有哇？这事，你村长也管？！”

马百万喝道：“放狗屁！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小子不念村子收留你的好处，竟干这些下流事！有人味吗？”

张立本从旧军大衣兜里掏出盒烟，用手指弹了一下烟盒底，一颗烟卷弹出半截，他抽出烟叼在嘴上，点燃，噗地喷出一口烟，盯盯地看着马百万说：“马村长，别那么正经了！你敢说你就那么老实？你就没想过？你就没干过？”

马百万气得混身乱颤，嘴唇哆嗦着说：“你，你，你——”他缓过一口气问，“你把马春弄哪去了？”

张立本故意气马百万，说马春进城了，马春嫁不嫁给牛心村长说了也不算！马百万觉着血直往脑门子上拱，瞪着眼睛看张立本。

张立本说：“看啥？马春的婚事取消了！”

马百万指着张立本的鼻子说：“这事咱等一会儿再说，我告诉你，金凤已经不是你的媳妇了！你占过便宜就行了，别蹬鼻子上脸！人家有夫有主！你再敢动花花肠子，我就把你绑起来送派出所去！”

屋外，众人吵吵嚷嚷一窝锋地朝知青点奔来。老扁领头，牛得水断后，一只狗跟在二歪屁股后。众人手持木棒、树条子、扁担，还有人拿着绳子。牛得水是插树岭村的第二号人物，眼下他最犯愁的是儿媳妇马春不肯过门。又听说张立本在打马春的主意，气得咬牙切齿，一心挑起村里人去收拾张立本。张立本原本就没个好人缘，加上又拈花惹草，男人们恨得牙根痒。牛得水一挑头，哪还有个打不起来的。老扁自然最恨张立本，这回有马村长仗腰眼子，他下狠心非扒了这小子皮不可！二歪悄声跟几个愣头青小子嘀咕着，张立本胳膊粗力气大，听说还会个五把操呢！怕干不过他吧？牛二损骂二歪孬种说熊话！牛得水虽然觉着张立本这样的刺头不好惹，看眼前人多势众的架式，好狗架不住一群狼，到时候只要大伙心齐一块上，张立本再有尿也得尿草鸡。二歪一贯狗仗人势，见这情景立刻又诈唬起来，他前蹿后跳地嚷叫着到时候谁不上谁是孙子！猛劲揍！把张立本老二割下来喂狗！

金凤没有回家，她躲在一棵大树后听动静，众人的叫骂声她都听见了。她担心张立本吃亏，低头想了想，转身朝老河口跑去，她要去找杨叶青，她知道，马百万要是犯起犟来，三头牤牛也拉不住，这把锁得由这个女人开。别看杨叶青不是村官，马百万听她的话，插树岭的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