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玉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3
|本章字节:11322字
五
牛得水推开病房的门进来,胡子眉毛上挂着冰霜,他拎着的柳条筐里装着鸡蛋和馒头,朝病床上看了一眼问:“马春,好些啦?”说着放下手中东西,苦着脸说,“这是咋说的呢?”
马春觉得自己对不起牛得水,他操办喜事被她给搅黄了,她让这位插树岭最有脸面的二号人物当众出了丑,丢了脸。他不是也跟爹一样为了儿子亲事吗?不过他们不了解年轻人的心事罢了。马趴蛋被马春推醒,他睁开眼睛忙站起来,看了一眼柳条筐,说:“死冷寒天的,多余费这份心。”
牛得水说:“这话说的,马春和我亲闺女有啥两样啊?不来看看,这心里头也不落底呀!”
马趴蛋说:“马春呀,你快上床吧,你牛大叔又不是外人!”
“可不是咋的,快上床躺着,身子骨虚,看凉着。”他从筐里拿出几个鸡蛋,两个馒头,放在床头柜上,说,“补补身子吧,本该拿点稀罕物,可咱那鳖地场去趟街里赶上进北京了!往后有人赶集再说吧。”
马趴蛋掏出烟口袋,递给牛得水说:“多余破费,你们家也不宽绰。”
牛得水往烟袋锅里装烟说:“竟说外道话,不应该咋的?马春得救了,还不是祖上积德呀!”
马趴蛋说:“多亏张立本跑得快,这小子抽冷子也办点人事。她青姑姑又从市里大医院给请来的人。”见牛得水不言语,又问,“大兄弟,屯子里出啥事了咋的?头晌张立本取钱回来驴脸刮哒的。”
牛得水问:“张立本上哪去了?”
马趴蛋说:“市里来的大夫说,还缺点啥药,就火燎腚似的去市里医院了。”
牛得水点点头嗯了一声,来的路上他怕见着张立本,心里一直不安定,听说张立本去市里了心里才落底。马趴蛋不知道牛得水心里有鬼,急着问到底出啥事了。牛得水觉着放火烧房子的事不好当着马春的面说,就给马趴蛋使个眼神,说在屋里抽烟,人家大夫不乐意,他们老哥俩上外头说话去。
马趴蛋和牛得水一前一后走出病房,牛得水将屯子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马趴蛋听完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嘎巴着嘴说:“这,这,这——”这了半天也没这出个子丑寅卯来。牛得水也只说了一句像是安慰马趴蛋又像是解劝自己的话:“后悔药上哪买去,走一步看一步吧!”
马春出院那天,是张立本找裘实开车送回家的。三亲六故的免不了到家看看,那些爱摇舌根子的女人也都闭口不说过去的事,仨一帮俩一伙地来虚寒问暖。
日子一晃半个月过去了。屯中风平浪静,牛马两家相安无事。马趴蛋带着三条光棍儿子、一个女儿围着炕桌吃早饭。马大满脸阴云,马高马壮狼吞虎咽地吃饭。马趴蛋靠在窗台上,呆呆地看着三个儿子出神。
饭桌上的沉闷,让马春的心里沉甸甸的,压在心口窝上那块石头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原以为发生这场风波后,爹和大哥对她抗婚的事不会再计较了。
马春看看爹,又看一眼吃饭的大哥,说:“爹,饭都凉了。”
马趴蛋嗯了一声,蹭到饭桌前,拿起苞米面饼子咬了一口,慢慢地嚼着。
马春用眼睛溜着她爹,眉头渐渐紧锁起来。
马大马壮哥俩相继吃完饭,马大是个直肠子,撂下饭碗就出去茅房屙屎。马壮跳下炕去牛得水家找牛肺,他和牛肺约定好在她家草垛后见面。只有桌上的马高不撂筷。
马趴蛋见马春动手捡碗擦桌子就冲马高说:“行啦。吃顶脖啦!”又望了马春一眼,吞吞吐吐地说:“春儿啊……”
“爹,啥事呀?”马春应着,边拾掇碗筷。
“啊,没,没事——”马趴蛋欲言又止,
马春不安地看了她爹一眼,将饭桌子搬下。刷罢碗筷后,她坐在外屋地上剁冻菜,手动着心想着,不时将剁碎的菜收进猪食锅里。渐渐手中的刀停住了,眼中的泪水流出来。爹在屋里喊她,马春忙擦去泪水应声进屋。
马百万正坐在炕上自斟自饮,张立本推门进屋。马百万没撩眼皮,将一盅酒倒进嘴里,又拿起酒壶倒酒。
张立本朝桌上的菜碗里看了一眼说:“吃啥好嚼裹儿呢?这么香。”
马百万把手指伸进嘴里,从牙缝中薅出一块肉丝络,扔在桌子上说:“昨晚黄鼠狼子咬死两只母鸡,炖上了。”
张立本走到饭炕桌前,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抓起个鸡大腿塞进嘴里啃着说:“家鸡就是比饭馆里的肉食鸡香!”
马百万瞪了他一眼说:“在街头上下两顿馆子,显摆啥呀?”
张立本说:“嘁,街头上?那是广州!下馆子算啥呀?这回还坐飞机了呢!”
马百万认为张立本有骆驼不说牛,低头喝酒没理张立本。
“你不信?!我要瞎吹是他妈的孙子。”张立本又把马百万刚倒的一盅酒端起倒进口中,说,“不怕你笑话,大世面哥们是见了,老赶的事也没少干!坐飞机差点把尿撒在裤裆里,吃西餐不会使那洋粪叉子。大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打着洋嘟噜满街转,个个都一扬胳膊那么高,贼带劲!洋妞们从身边走过去,那股香水味儿呛得你直打嗝。”
马百万表面上是一张不理不睬的面孔,耳朵却是听着张立本说的新鲜事。
张立本见酒盅空了,拿起酒瓶子倒酒说:“我说马村长,两个多月啦,五万块钱就算把我打发了咋的?”
马百万把酒盅朝桌子上一蹾说:“你还想咋的?”
张立本瞪着眼睛说:“你说我想咋的?你们烧了我五十万!还欠我四十五万呢!”
马百万说:“给你五万就算便宜你了!谁知道你屋子里有没有钱?!”
张立本指着马百万说:“耍赖呀?我点钱时候是你亲眼看见的,当村长的昧心眼子说话?!你那是嘴还是屁股眼子?”
马百万用拳头砸桌子嚷道:“张立本!你给我滚出去!”
张立本哪肯示弱,他双手叉腰抻着脖子质问道:“你让我滚?行啊!”向马百万伸出手说,“把钱拿来!”
马百万说:“一边咋唬去!谁烧的你的钱找谁要去!”
张立本叫真地问:“这话是你说的?”
“对!”马百万在火头上也不肯让步。
“好!你就等着给牛得水收尸吧”张立本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昏暗的油灯带死不活地忽闪着。
马趴蛋坐在油灯下抽烟,灯光照着他愁苦的脸。
马壮去跟牛肺约会还没有回来,马大和马高两个人一长一短地打着呼噜。马高翻身将一只腿压在马大大腿根上的敏感处,马大便做起了春梦。马高撩拨起马大的欲火,又放了一长串屁,不停地叭嗒着嘴,算是给马大伴奏。
马趴蛋看着炕上的两条光棍,叹了口气,下炕端起油灯走进里屋。看看马春正蒙头睡觉,便轻声叫着:“春儿,春儿——”停了一会儿,又悄悄地走出去。
马春其实并没有睡,她翻身坐起来,望着窗外的残月,以泪洗面。
马趴蛋坐在炕沿上,越思越想越没个出路,闺女是心头肉,儿子得传宗接代,他怨天怨地都没用,怪就怪自己命不济,想着想着就左右开弓地打自己嘴巴子。
马春从屋里跑出来,跪在马趴蛋面前叫着:“爹!爹呀!”
马趴蛋老泪纵横地说:“春儿,不是爹逼你呀!你大哥是快奔四十的人了,我不能让咱们马家断后哇!你是爹的眼珠子,哥哥们也都疼你——”
从打医院回到家里之后,马春不止一次想起当初全家供她念书的往事。大哥为了套兔子卖俩钱给她交学费,上山遇上了大烟炮差点丧命,冻掉了右脚五个趾头。三哥肚子上长疮,舍不得花钱治,眼看着要烂透腔了,找来生蛆的蛤蟆皮糊上,现在还有碗口大个疤拉。缺心眼的傻二哥天天给她送饭,五冬六夏地朝乡里跑,自己时常饿着肚子,来回就是八十多里地。有一回饿倒在狼洞沟,差点没喂了狼!妈在日日盼夜夜盼,临死也没见着儿媳妇过门。想到这里马春又是以泪洗面。听到噼啪的响声,马趴蛋又在打自己的嘴巴子。
马春抓住爹的手说:“爹!爹!!爹呀!!!”
炕上,马大猛地用被蒙上头。
马高坐起来,披着被,瞪着眼睛看他们。
马趴蛋嘴唇哆嗦着说:“爹无能啊,爹是窝囊废,爹给你哥哥们说不上媳妇,死了有啥脸面去见你妈呀?!”他流着长长的鼻涕,打自己嘴巴子。
马春冲出来拦挡着她爹的手,从幔杆子上拽下毛巾给爹擦着眼泪鼻涕,抽泣着说:“爹,爹!我,我答应你还不行吗?我,我嫁给牛心!”
马趴蛋木然地望着马春,马春站起身跑回里屋。
星空上飘来一片乌云,乌云下那钩残月显得有些孤独。
院外,草垛下,马壮和牛肺相依相偎地坐着。
房顶上,传来猫的吵夜声。
马趴蛋的心里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女儿虽然答应了婚事那是违心的。他朝马春住的里屋看了一眼,屋里的油灯已经吹灭了,知道马春没有睡。马趴蛋推开房门走出来,他在院子里转了两圈,抬头看看夜空,闻到一股雾气味,起风了,这风是从北边吹来的,凭经验又要起大烟炮了,得抱些柴草备在外屋厨房,就朝院门口走去。
马壮听到脚步声,忙推着牛肺往草垛的窝处躲藏,惊动了草窝里的一头老母猪哼哼叫着。马趴蛋听到了草垛里猪的叫声,要去把它赶起来撒泡尿,免得沓窝子。马壮和牛肺趴在猪身边大气不敢喘,憋出了一身汗。马趴蛋要去草垛前赶猪,刚走几步又觉着母猪要下崽了,别动了胎气,就转身去马厩给马添草。
牛得水坐在地上编苇席。得水妻端着一簸箕苞米瓤子从外屋进来填进炕炉子里,炉膛里的火立刻旺起来。
牛肚和牛肺坐在炕上玩嘎拉哈。牛肝坐在一旁看着傻笑。
马趴蛋推门进屋。
牛得水说:“大哥来啦,上炕头坐着。”
马趴蛋说:“大兄弟,猫冬也不时闲。”
牛得水说:“眼看过年了,抓挠点不是。哎!他妈,多抓点叶子,青山大哥乐意喝酽茶。”
马趴蛋说:“她婶子,别忙活了,肚子里没啥油水,也不渴。”
牛得水站起身,走到炕沿边拿过烟笸箩,磕掉烟袋锅里的灰,装了一锅子烟,在火绳上吸着,用手拧了一下烟袋嘴,递给马趴蛋说:“老蛤蟆头,劲头冲。”
马趴蛋两脚碰撞着磕磕鞋上的灰土,上炕盘腿坐在炕头上,接过烟袋,抽了两口,朝地上吐了一口粘痰,笑眯眯地看着炕上玩嘎拉哈的牛家仨闺女。
牛得水说:“肚子,你们上东屋玩去!”
牛肚说:“东屋没烧炕,死冷的!”
牛得水说:“让你们去就去,我和你马大爷唠嗑。”
马趴蛋笑眯眯地说:“快过年了,让孩子们玩吧。”
得水妻冲两个闺女说:“你爹说了,还不快动弹!”
牛肚和牛肺收拾了嘎拉哈,拉着牛肝出去了。
马趴蛋眉开眼笑地说:“大兄弟,春儿答应啦。”
“啥?!”牛得水又惊又喜地问,“真的?”
马趴蛋说:“春儿答应了。”
得水妻拍着手说:“那可真谢天谢地!”
马趴蛋喝口茶叶水,说:“昨晚才吐的口,我来给你个信。”
牛得水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急忙上炕爬到窗台前,朝窗外喊:“牛心!牛心!这小子哪去了?!”
得水妻说:“起牛圈呢。”
牛得水吩咐着:“还不快喊他进来!”
得水妻乐哈哈地出去了。
马趴蛋拿过笤帚折了一根笤帚蘼子,透透烟袋嘴,说:“这孩子真勤快!”
“有把子力气,总不时闲。”牛得水心里很熨贴。
牛心跟着得水妻进屋。
牛得水忙说:“快给你老丈人磕头。”
牛心跪在地上给马趴蛋连磕三个头。
马趴蛋连连说:“中了中了!不年不节的,这是咋说的,快起来吧!”
牛得水满脸喜兴地说:“干活去吧!”
牛心应了一声嗯哪就出门去了。
牛得水亲亲热热地说:“亲家,我心里舒坦!依我看咱们找个好日子,两家的事一块操办得了,你说中不?”
马趴蛋说:“中啊!亲家,咋不中呢!”
牛得水说:“亲家,三个儿媳妇过门,也不是仨瓜俩枣能办的事,有啥难处吱声。”
马趴蛋说:“你手头也不宽绰,咱们两便吧。”
得水妻插嘴说:“可不是咋的,是亲三分向啊!”
马趴蛋:“那我就回去啦。”
牛得水忙留客,说:“忙啥呀!让你亲家母炒两鸡子,咱老哥俩喝两盅。”
马趴蛋推辞说:“不晌不夜的喝啥!改天吧。”说着朝门外走去。
得水妻跟着说:“空嘴走?啧啧!这是咋说的呢!”
牛得水赶忙下地,趿拉着两只鞋追出门去送客。
早晨,杨叶青蹲在灶坑前烧火,看看锅里冒热气了,就起身掀开锅盖,往洗脸盆里舀上水,回手将脸盆放在脸盆架上,推开西屋的门叫张立本出来洗脸。
张立本从西屋出来,卷起袖子洗脸。杨叶青听说把上面拨的五万元给了张立本,很替马百万担心。明摆着是犯错误的事咋能做呢?昨晚她劝张立本把这笔钱退还给村里,张立木就咬定了一个理儿,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到手的钱他决不往外吐,他不管这是啥款。
杨叶青见张立本不声不响地洗脸,也没再提这个茬,只是烧火做饭。
张立本拿起手巾擦着脸,看了一眼往锅里添水的杨叶青,说:“青姑姑,昨晚我想了半宿,我不是不听你的劝,咽不下这口气,凭啥呀?!我那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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