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问话，完全把王浩良造糊涂了。这是一些什么人呢？他们不知这儿以外的岁月，还以为万里长城刚修不远呢。他不好回答他们。他们也不再追问。只是各自自己唠自己的嗑，抽着烟。那是一种黑褐色的关东老烟疙瘩。这时水烧开了。炕里的那老头喊：“快给客官泡茶！”

二妞端着一只大木盆站了起来。

王浩良这时才看见，原来在这低矮的屋子里，房梁上挂着一个一个的皮口袋，都是整张的野猪皮缝的。每个袋子的一个角上都有一条树皮绳扎着，里边不知装的是什么。

这时只见二妞走到一个袋子前，解开系在一角上的一条绳子，“哗哗——！”原来是一些晒干的山五味子粒儿和一些野山楂，立刻落入二妞的盆里。

只见木盆中“咕嘟嘟”地冒起一片气泡儿，接着屋子里立刻弥漫出一种又香又酸的好闻气味儿，紧接着，又见领浩良进来的那老头从屋角的一个木盆里又舀出半舀子蜂蜜，一下子倒进木盆中，用木勺一搅，盛出一碗端给浩良说：“客官，没别的，来！喝一碗……”

浩良问：“这是什么？”

“山里酸茶子！”

浩良接过碗一张口，一下子把他蜇得舌头发酸发麻。原来那茶又苦又酸又涩，简直使人无法下咽。

看到他呲牙咧嘴不敢喝，炕里的老头们反而都哈哈大笑了，说：“客官！你只管喝。”

“难喝呀……”

“难喝？你只要喝上一冬天，保准你十冬腊月出门不穿棉鞋……”

“有这么奇吗？”

“咳！俺们这儿的人全靠这种山茶过冬过夏，解渴解饿，百病不犯……”

“真吗？”

“你就喝吧！客官。”

王浩良到这时真的有些信了，于是他就大胆地咬着牙喝了一口这些人给他的苦山茶。再一看屋子里炕上的这些老人，一个个的都“滋滋”地喝着这种茶水，一点不适的样子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浩良口中苦麻的感觉渐渐消失了，奇怪的是他觉得全身立刻舒适起来，连日奔走的劳累顿时没有了，饥渴和燥热的感觉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而且在这样闷热的洞式屋子里，却觉得清凉爽快，心情特别愉快、兴奋。

浩良想，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山茶水。

老人们仿佛也看出了他的心情，于是告诉他，长白山这一带的人都喝这种自制自泡的“苦茶”水子，一点点地，他们年岁越来越大，而且现在他们已不知自己究竟有多大岁数了。说着话，又进来两个老头，看样子足有八九十岁了，可是他们闹着玩儿，像小孩子一样。浩良忽然明白了，这就是他要寻找的长白山高寿人居处之地西窝铺屯呀。

积德泉接旨制御酒的信儿，当时长春的其它烧锅也都听说了，不过人家“朝廷”的总务大人把这份差事交给了积德泉，别的烧锅只是眼热、眼馋，可又没办法。

所谓“御酒”，那必须具备的是延年益寿、滋阴补阳之类的功能，这在积德泉，他们从前也在这方面下过功夫，不过一直还没有拿出过定型的产品，这一回是发弓没有回头箭，不干是不行了。

王云堂派出的去民间寻找各种延年益寿的经方妙法之人，都在当年的深秋或初冬陆续返回。

浩良不用说，他带回了长白山里高寿窝铺屯那些老人们配制“苦茶”的料方，而且和爹商量，大量地购进山里的野生五味子和老山楂，还有向阳地的椴树蜜；

徐刚则带回来一付使人意想不到的镇定入神的“霜汤”调制方。

原来，那次日本浪人矾谷弄伤了德源道长，多亏张忠禹拳师前来解救。之后，徐刚便因救助德源道长有功，就在老人的玉皇阁里住了下来。德源道长因喜欢徐刚，每天便领着他上山入林，采集秋霜寒露，然后熬制霜汤。大伙儿每人轮流着沾一沾唇，一种独特的清爽感觉立刻袭遍全身。

原来，德源道长的霜汤，除了采用吉林乌拉冬季松花江的树挂霜花外，他还于夏秋之夜，置一个瓢于院子里的花前树下。这时往往是睛空，一定要每月的十五，当天上的星星齐了，月儿圆了，才能置放此瓢。第二天早上，瓢里会积一些露水。然后德源老人把露水倒入道观墙角处的一个坛子里积存起来。

年深日久这水就成了霜汤，专在“坐罐”前喝。

徐刚从山里回来，就专门带回了这种霜汤。

制御酒的原料，非常珍贵，整个积德泉光备料就备了两个多月。

原料备齐之后，王云堂从烧锅里选出七名老糟腿子，加上徐刚、齐平、浩良他们，还有各道工序的二柜和一些老技工，大家天天在一起调制，琢磨。而王云堂，每天亲自到御酒作坊去查看，惟恐御酒质量不好或误了交酒日期，赶不上“建国十周年”使用，那可就坏了大事了。

这期间，赵时敏大人来过四次，督察检验。

赵大人也真认真。每次来，都是先看一下料单，然后亲自品尝一下御酒，而且对酒的甜度、辣度、酸度，分别进行评价，也是一个“内行”之人。

而积德泉上下，自从接了“朝廷”赶制御酒的“皇差”，大伙儿也都忙得不可开交，各道工序只要一提“小烧锅”（指专门研制御酒的房灶）用什么，二话不说，立刻安排。

就在赵大人下派“皇差”大约有半年时间，积德泉终于研制出了准备送往宫廷的御酒试制品。当人们把那一碗碗清亮亮的御酒摆在大条桌子上时，坊内顿时酒香扑鼻。再看那酒色，清如甘泉，凝似奶汁，厚而轻飘，喝在口中，似有似无，微微一品，全身一抖，精神顿然焕起，头脑顿觉清亮，真是神极了……

原来在从前，名酒讲究都要有自己的“格”，其实这格，也就是酒本身的风格，现代归结为清、浓、酱、米、兼、药、特七大香型，如什么酱香型、清香型、浓香型、兼香型、药香型、米香型等等。而当年积德泉制出的御酒，几乎是综合了所有的香型，真是奇妙极了。

王云堂望着这些御酒样品，心中别提多高兴啦，他对各位股东说：“诸位，明天通知朝廷赵大人，让他派人来验酒！”

“好吧。”账房维子立刻办去了。

积德泉上上下下像过年一样高兴。

积德泉院子，“院心”派人用大车从小南岭拉回二十车黄土，把院子里铺就一新，几个门卫和院心都换上新制的长袍，门口的墙头上还挂上了两副欢迎条幅。

一副是：古泉藏奥秘，老酒飘奇香。

一副是：酒中天地游不尽，甜酸苦辣积德泉。

挂完条幅，还燃放了一阵鞭炮。看热闹的人都说，你看人家积德泉烧锅，真是日子越来越红火呀。

上午十时许，长春“皇宫”内务府派来两名当差，两名御厨。积德泉的所有有点角色的人都来了，站在烧锅门口，施礼致谢，鼓掌欢迎。来的这两名官员一个姓熊一个姓胡，大伙儿叫他们熊大人和胡大人；来的两名御厨，一个姓白一个姓贾，大伙儿叫他们白师傅和贾师傅。两名官差都挎着腰刀，显得威风凛凛；而厨师则一律长袍礼帽。

验收厅在积德泉北侧，是靠近曲子房的一个大仓库，经过临时装修布置，里面显得十分明亮雅致。三条大长桌上，铺就红红的绒毡，上面摆着一杯一杯的御酒试品；每杯前面又都放着制这酒的配料、成分、加工过程等详细说明这种御酒功效的文字材料。

整个验收大厅，显得威严气派。

今天，王云堂和各个股东也焕然一新，都是崭新的长袍马褂，每人发一包世一堂的“人丹”，一早上就“清清口”，等到客人来时，又都要漱漱嘴，使每个人的嘴和呼吸道既清香又不存异味儿。

在王云堂的陪同下，内务府官员和御厨先进入验收厅。

远远一看，喝！这些酒杯和酒具十分气派，杯盘闪光，景致肃穆，高雅柔和。

先是熊、胡二位官员端着眼镜，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没挑出任何毛病。

然后熊官员一挥手，说：“该你们的啦！”

两位御厨点点头。

他们脱下长袍，原来里面是一身洁白的厨服。

他们又戴上一副洁白的手套，从一头开始，端起一杯，小口品尝，然后御厨二人低声地说几句什么……

大家屏住呼吸，连一丁点响动也没有。

有时，他们也把王云堂叫过来，问一两句什么；每品完一种，便在一张纸上划上一个符号。

那天，积德泉献上的是六种十二杯御酒样品；每品完一种，立刻有二位小打给御厨师傅递上一杯清水，让他们漱口，然后好品下一种。

一切井井有条。

当六种御酒都品评完后，二位御厨走到二位官员那里，又低声地说了一阵儿话。只见那二位点点头。这时，熊事务官对王云堂说：“王先生，恭喜你啦！这批御酒基本合格啦！”

“多谢指教！多谢！”

“不过，还得等内务府赵大人亲自定后，方能确认。”

“是是是。”

“明天一早，你们派人把这批样酒送到内务府去，然后才能决定是否开烧。”

“是是。”

说完，大人们和重又穿上外衣的御厨门，一齐出了积德泉烧锅走了。

第二天，这已是1942年的年初，阴历到了腊月二十九，明天就是三十大年夜了，可是不去送又不行。当下积德泉就召开了股东会，决定让足智多谋的孙尚臣去送御酒。

王云堂说：“尚臣哪，此次你去，一定要小心哪！”

“放心吧。”

“这可是咱积德泉上上下下、老老少少近一年来精心搜集，创研出来的名牌，此去非但要让其成功，还要把先期多方投入的费用和朝廷所拨开烧的银钱带回来呀！”

“大柜，我记下了。”

第二天早上，孙尚臣亲自前往“皇宫”送御酒样品，随着带去了准备给奶奶娘娘们喝的种种时新饮料和度数低的水酒，一并装在两个大提盒中，由四个小打抬着，朝“皇宫”而去。

当年，“皇宫”和积德泉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