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营长问明情况后，心中释然。便趁着日军还没上来，下达命令：抓紧时间依托地形布防。

他们所处的山坡右侧，有一棵巨大的榕树，绿叶成荫，铺天盖地，霸占了整整一座山头。李营长看好地形，一番斟酌后，便将全部人马分成十个战斗小组，其中八组围绕着大榕树形成八个据点，每个据点封锁一面方向，相互间的火力又能够交叉支援，不留盲区。剩下两组人马，一组机动，一组上树。

叶成锐也被编入战斗队伍，分配到上树的一组人马当中。当他向领头的一名中尉报到敬礼时，却一下愣住了，这名中尉竟然是马彪！

马彪此时也认出叶成锐，同样一愣。他歪着头上下打量了叶成锐一番，见他还佩戴着少尉军衔，心中暗自一乐，得意地笑了笑。不过，大战在即，他立刻严肃地下达了命令，要叶成锐赶快隐蔽。

叶成锐心头一阵犯酸。看来马彪又立功了，这么快升了中尉，自己还没跟日军照上面呢。不过，他稳一稳神，心想，现在机会不是来了么……

此刻，谁都没想到，这一仗，竟会打上足足一个来月，打出了驻印军反攻的第一个传奇。

日军将中国军队分割包围后，根本没把这区区二百余人放在眼里。他们在一名大佐的带领下，开始朝大榕树压迫过来。不曾想，刚到中国军队布防的火力点范围，我方就果断开火了。一瞬间，十几个鬼子被撂倒，其余的赶紧卧倒还击。可这没用，紧接着大榕树上的火力点又爆发了，居高临下，打得百米开外的日军完全无处藏身，死伤累累。

日军硬着头皮，匆忙集中轻重武器向榕树上盲目还击。枪声更加急促，但老榕树的树冠庞大，叶茂枝密，就像个大沙袋，根本打不透，又不易发现目标。看似大树被打得枝叶横飞，官兵们却一个也没伤着。日军大佐一看情形不对，连忙命令部队缩了回去，但仍死死封住了国军的退路。

山里的白天极为短暂，夕阳一落，四周便是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对峙在这片山坡上的双方谁也不敢妄动，等待着天明。但双方的指挥官都在紧张地思考着下一步的作战方针。

日军虽难以强攻到榕树下，也不着急。他们认为，中国军队不过就守着一棵大树一座山岗，又是匆忙布防，不可能带足粮食弹药，困他三天，自然弹尽粮绝。所以，在日军大佐的指挥下，日军连夜赶筑工事，准备困死国军。

而中国军队一边，也不敢大意，同样趁夜加强防御。榕树四周地形复杂，盘根错节，生就了好些溶洞，这些洞穴迂回曲折，四通八达，稍加改造，就是一个个隐蔽又能串连在一起的战斗工事。老榕树裸露在外的树根更是又宽又厚，像钢板一样坚固结实，躲在后面，安全得很。

负责在榕树上指挥的马彪，设立了瞭望哨并轻机枪阵地，由他亲自负责。有意思的是，他偏偏命令叶成锐和他守在一起。天欲破晓时，一切就绪，众人都安静下来稍做歇息。马彪轻松地哼起小调，四处张望，见叶成锐因在树上行动成了大花脸，军装被树枝划破几道，粘满青苔树泥。便故意问他：“这时候别说洗脚，就是脸也没处洗了，你这军容不整可怎么办？”

叶成锐知道马彪在寒碜他，也懒得介意，反而道：

“祝贺你升了中尉。”

马彪一脸自豪，说那是当然，先前守在山口的日军就是他们团消灭的，那场战斗中，他亲手毙掉了两个日军。说到这，他故意问叶成锐：“你有打死几个？”

叶成锐笑笑，说：“我没忘了在训练营说过的话，不过战争没结束，我就不认输。”

马彪也笑，说：“你在师部，我在一线，论起来倒显得我占了便宜。要不这样，以往的都不算，今后的也不算，就眼下这场仗，咱们比试比试？”

叶成锐心头本来就憋着气，想都没想，满口答应。

天刚亮，布好阵势的日军就制定了周密战术，发起试探性攻击。他们首先以山炮和掷弹筒进行炮火准备，然后从六百至四百米之间某点开始正面攻击，以一个小队抵近佯攻，引诱对方暴露火力支撑点及兵力配置，同时以另一部人马从侧翼迂回。正面攻击队形呈锥形突进，单兵之间交替掩护前进。

一般情况下，由于日本的三八式步枪射程远、精度高，加之日本步兵射击技术过硬，便能在攻击中大量杀伤正面向日军射击的对手。同时等侧翼包抄的部队迂回到位，两路夹攻，引发守军全线崩溃。这种战术，在中日战争初期屡试不爽。可在大榕树下的这片绝地中，就显得呆板了。因为这种战术应用需要在进攻至二百米开外时，构筑掩体略停，并展开全部火力，清除敌方已暴露的火力点，然后上刺刀匍匐前进，到一百米左右开始全速冲击，切入对方阵地短兵相接后，取得胜利。

可现在，大榕树下的火力点根本无法有效清除，侧翼也没法包抄，最要命的是日军即便冲到二百米距离以内，单个目标过大，基本有去无回。因此，日军几次强行冲锋后，毫无进展，一点没能讨得了好去。带兵的大佐叹口气，只能停止攻击，继续加强围堵，企图困死中国军队。

日本人想得挺周全，却算漏了一招，最终招致他们满盘皆输。因为日军的优势，只不过短暂地体现在这片山冈上。若不能早日解决战斗，他们随时有被中国大军反包围的危险。

最关键的是，1944年，缅甸上空的制空权早已落到美军手里。日本飞机连个影子都见不到了。何况这儿，还蹲着一个美军中校联络官呢。早在昨夜，美军联络官就已经向司令部紧急发报，请求空中支援。现在，就等着看好戏了。

果不其然。一大早，日军攻击刚告一段落，就听见天空嗡嗡作响，一架尾涂美国空军军徽的侦察机往头上飞了过来。中国官兵立刻兴奋得大叫，连忙打出信号。侦察机轻而易举地发现了目标，因为硕大的老榕树实在是一个很不错的标志。飞机盘旋了一阵后，抖抖翅膀，似乎是在告诉中国官兵们，情况都了解了，你们就放心吧！然后掉头朝远处飞去。

到下午，天空又传来飞机的轰鸣声。中国官兵抬头一看：这回飞来的，是一架小型运输机。飞行员也不含糊，照准大榕树上空，投下四个伞包。中国官兵沸腾了，收拢一看，弹药食品应有尽有。更妙的是，降落伞系在树上，简直就是一幅相当不错的行军吊床。这样的仗打起来，毫无后顾之忧，所以官兵们的士气都很高昂，就等着援军赶来抄日本人后路了。

叶成锐在树上仰望着空中的这一幕，百感交集，他不由想起当年成都遭日军轰炸时的情形。天空的优势已经逆转，地面还会远吗？日本人已经日薄西山了！

而日军自然懂得，没有制空权的战争有多被动，何况他们的地面优势，也仅在这片山头，如果不尽快消灭这股中国军，等对方的援军赶到，自己就会处在两面夹击之中。所以日军又开始一面围困，一面硬着头皮强攻。

中国军此时有了空投弹药的支援，火力更猛。只要日军一冲进射击圈内，洞中、地面、树上形成的数层火力网全部响起，将进攻路线死死封住。树上的叶成锐这回过足了瘾，他守着一挺轻机枪，只要视线前方90度扇面内出现日军，立刻扣动扳机，配合着左右的火力点疯狂朝日军扫射，一直打到日军后退为止。不过这种打法也有让叶成锐郁闷的地方。因为机枪扫射是压制性火力，又是左右同时开火，所以他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打中敌人。这样，亲手毙敌的心愿还是没法达成。马彪知道这一点后，像是故意气他，一次开战时，拿起一只步枪瞄准，一扣扳机，前方的敌军应声而倒。叶成锐不服，也用步枪射击，可几百米的距离实在过长，枪响了，却没见敌人倒下。马彪乐得哈哈大笑，他从军十年，练出一手好枪法，叶成锐无论如何是比不过的。

虽然有吃有喝有弹药补给，可坚守大树阵地的生活，仍不是一般地艰苦。幸亏驻印军在训练营中进行过野兽般的丛林生存训练，到这时，就显现出其中的好处了。

没几天工夫，军人们身上的军装就撕成了布绺子，鞋也不知扔哪了，大伙儿都光着脚丫在树枝间窜上窜下，倒是越窜越灵巧，不比猴子差多少了。他们的头发胡子疯长，脸色发绿，眼光也发绿，粗粗看去，都返祖成了野人。可野人有吃有喝，也许就满足了，但现代人，怎么少得了精神的慰藉？特别是在夜晚，枪炮声停止后，山林中立即会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除了担任警戒的士兵仍需要全神贯注以外，其他人莫不开始思念故乡，思念亲人。

叶成锐回忆最多的，是在华西坝钟楼下的那个傍晚。

那个一袭蓝衣白裙的美丽少女，成了他心中最大的慰藉。还有什么能够比得上远方的恋人更让他感到甜蜜温馨呢！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