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叶成锐正在缅甸丛林的一棵大榕树下跟日本人对垒时，自然想不到，千里之外的家乡成都，冯丽筠正捧着他寄回的书信，漫步在学校的钟楼下，读了一遍又一遍。每读一遍，都禁不住泪水涟涟。

丽筠自叶成锐走后，无一日不惦记着他。周末回家，也常同父亲谈论起叶家。叶家的故事，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叶成锐寄回的书信并不多，终于有一天，冯丽筠忍不住想去叶家看看，她渴望知道关于心上人的任何信息。

叶家的居所在离商业场不远处的狗头巷，是一套大型合院式住宅。这里原本是成都市区内九条排水大沟的头一条所在地，所以称之为“沟头巷”。谁料年代一久，竟被讹传为“狗头巷”了。名字虽然不雅，但却是个显赫之地，川中不少大银行的总部就设在这条巷子里。

冯丽筠在街上称了些新鲜水果，又买了个绒布狗熊玩具，在一天午后到了叶家。她的意外光临，让许慧宜很是欢喜。这个时间点，叶怀谦都在外面忙碌，只有许慧宜和叶成煊母子并佣人在家，今日碰巧叶成溢也在，于是母子三人高兴地将丽筠迎入客厅奉茶。

冯丽筠问叶成溢今天怎么在家，没上学吗？叶成溢羞赧地说，他最近都在家温习功课，准备要考国中了。丽筠点头表示明白，疼爱地看着叶成溢，心想成溢跟他哥哥的性格可不一样，太腼腆了，倒像个女孩儿家。她看见桌上摆着一本数学习题本，便顺手拿起来翻了翻，一看便惊讶了，上面的题目难度已远远超过国小水平，但答题人的字迹工整、演算清晰。这难道是叶成溢的作业吗？

许慧宜在一旁，看出了冯丽筠的疑问，笑着说道：“成溢这孩子从小就有数学天赋，学校教的他早就会了，所以我常另出些题目给他做。”

冯丽筠听后，颇感兴趣，笑笑地望着叶成溢，说：“那我考你一道题可以么？”

叶成溢不好意思地望望母亲，看到许慧宜带着鼓励的眼神一笑，他才红着脸朝冯丽筠点头答应。

冯丽筠想了一想，笑呵呵的诵道：

“隔墙听得客分银，不知人数不知银。七两分之多四两，九两分之少半斤。请君思之答一答，多少人来多少银（一斤为十六两制）？”

叶成溢低头，略一思索，便道：

“设有x个客人，有y两银子，依题意可得：7x等于y减4，9x等于y加8；解之得：x等于6，y等于4；因此，共有6人，46两银子。”

这么快便解出来了，让冯丽筠又惊又喜。她还想再考考他，便又讲道：

“话说有三位书生结伴进京赶考，天色已黑，三人决定找间客栈投宿。客栈掌柜说，住一晚的费用是每人10文钱，总共30文钱。书生们掏了钱交给掌柜，就上楼休息去了。后来掌柜心想，这三人之中，或许有人会考上状元呢，还是对他们好一点吧。于是就拿出5文钱交给店小二去退给书生。但这店小二贪财，拿了两文钱中饱私囊，然后退给书生们3文钱。那么，每位书生各自出了9文钱，再加上店小二拿走的两文钱，一共是29文钱。请问，还有1文钱跑哪去了？”

听完题，叶成溢倒笑了，他说：

“这是误导了正常的算法，要是按照3乘以9再加2等于29这样去算，就上当了。正确的算法应该是30减5等于25，这是老板得的，两文钱是店小二得的，然后另外三个书生又各得1文，这才是完整的25加2加3等于30文钱。三个书生实际各出了9文钱，加起来共27文钱，其中店老板得了25文，店小二私吞了两文，所以逻辑上不是3乘以9加2不够30文，而是3乘以9减2刚好等于老板所得的25文。”

冯丽筠真是要大跌眼镜了，她没想到，叶成溢会这么聪明，真是个数学小天才啊。她喜不自胜，疼爱地拉起叶成溢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旁，拍着他的肩膀赞扬道：

“你真了不起，比姐姐还能干。将来一定能成为了不起的数学家！”

这话说得叶成溢愈加不好意思起来。在一旁的叶成煊可听不懂冯家姐姐和二哥在谈论些啥，他抱着冯丽筠带来送给他的狗熊揪来揪去，像是在跟狗熊搏斗一样，自顾玩得开心。丽筠这时又笑盈盈地逗他说道：“小成煊，你在玩什么呢？”

叶成煊也不看她，只是口里应道：“我在练武功。”

冯丽筠问：“你练武功做什么呢？”

叶成煊说：“练好了跟大哥一样，上前线打日本鬼子。”

冯丽筠说：“哦，你不害怕吗？日本鬼子很凶恶的。”

叶成煊说：“大哥都不害怕，我也不害怕。母亲教过，生当作人杰，死亦为狗熊。”

冯丽筠一愣，然后“咯咯”大笑。她觉得叶成煊真是可爱极了，蹲下身去，将小成煊抱在怀里，在他的脸蛋儿上亲了亲。叶成煊还很得意，叶成溢轻轻附在弟弟耳边悄声道：“你说错了，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叶成煊搞不懂“鬼雄”和“狗熊”有什么区别，但见哥哥说他错了，竟也知道难为情了，他挣脱了冯丽筠的双手，扑到母亲身边，把头埋进母亲怀里，不再看别人。

许慧宜疼爱地搂着儿子，对冯丽筠笑道：“这孩子从小记性好，所以我空闲时会教他背些小诗。不想今日倒让你见笑了。”

冯丽筠慌忙道：“伯母这是哪里话，叶家的儿子，真是个个聪明。刚才我进门的时候，看到屋内的情形，颇感温馨舒适，就想起一句诗：‘自来自去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叶伯伯有妻如此贤惠，有子如此乖巧，好生令人羡慕。”

许慧宜打趣道：“你叶伯伯有子如此乖巧倒不算什么，他有子能得冯小姐青睐，倒是令我们全家欢喜万分呢！”

冯丽筠不觉脸上一红，说道：“伯母说笑了。前些日子，叶成锐倒是给我来过一封信，讲了些他们在前线的情况。不知最近，可曾有书信到家？”

许慧宜摇摇头说：“家里也好长时间没收到过他的来信了。古人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自从成锐从军走后，我才算真正体会到其中滋味，儿行千里母担忧呢。”

冯丽筠本想来了解一些消息的，见许慧宜如此说，反怕引起她的伤心，连忙岔开话题。许慧宜当年和叶怀谦成亲之事，她从父亲冯先生口里也略有耳闻。知道叶伯母也是大家闺秀出身，甚有才情。想到这，她一时兴起，便说道：“早听说叶伯母才华见识，不让须眉。若不是早早相夫教子，我看说不定比现在社会上广为称颂几位民国才女，也不差分毫呢。”

许慧宜笑道：“你怎么可以拿我跟她们比，这不是将萤火去比月亮么。”

冯丽筠也笑：“四川出了不少才子，出些才女也是常事，只可惜社会发展到今天，对待女性还是太不公平，总觉得女性要依附于人才对，我以后才不呢。您上过私塾，又接受过新学教育，不知道您对咱们四川从古至今的大才子们，最欣赏谁呢？”

多少年没人跟许慧宜谈论古论今了，许慧宜见问，也来了兴致，答道：“汉赋有司马相如，唐诗有李太白，宋词有苏东坡，蜀中的文章才子，俱是名满天下。可这些古人离我们太遥远，明清以至民国以来，就没那么辉煌了。”

冯丽筠道：“如今也有个享誉中华的大文豪是四川人呀，郭沫若先生，听说叶伯伯早年还同他有过交往，对他的才华大为赞赏不是么？”

许慧宜说：“你叶伯伯也曾提起过，但我总觉得，他的旧体诗作得未免儿戏；而现代诗呢，恐是我的新学太浅，又读不懂了。”

冯丽筠道：“我们学校不少学生很崇拜他。还有巴金先生，他的《家》您读过吗？”

许慧宜说：“读过的，巴金就是北门上正通顺街李家的公子吧。我读书时候的老师很推崇他，还说四川的年轻人就应该勇敢地走出盆地。”

说到她的老师，许慧宜不禁心头一动，忆及往昔之事。又道：“我老师当初倒跟我讲起过清朝中期一个蜀中才子的故事，就是罗江县的李调元。我一时却忘了。我老师曾说，司马相如读了卓文君的《白头吟》，尽管浪子回头，但总是负她在先的；苏东坡虽然对早逝的妻子王弗念念不忘，写下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感人句子，可终在后期又与侍妾朝云传出佳话，毕竟未能如一。若以情之一事论蜀中才子，还是李调元最为尊重女性、最为专一。李夫人出身书香门第，才学不亚于丈夫，两人白头偕老。李夫人因病去世前，为宽解丈夫的心，留下一联：‘生离已是多番，泉下尚须安排；未置桑田数亩，依且先归去。’李调元深情对之：‘死别只此一回，身旁了无牵挂；再教儿孙数卷，我随后就来。’每每读来，好生令人感动。”

冯丽筠细细地听完，然后说：“我也知道李调元。小时候，父亲跟我讲过他对对联的故事，说他是古今对对子的第一高手。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父亲讲，有一回上课，他脖子发痒，不停地挠。台上的老师不乐意了，出了个对子取笑他，上联是‘抓抓痒痒，痒痒抓抓，不抓不痒，不痒不抓，越抓越痒，越痒越抓。’结果李调元马上对出下联‘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有生有死，有死有生，先生先死，先死先生。’倒把教书先生给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