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燕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4
|本章字节:8526字
冯丽筠面色泛红,显得十分痛心,眼中也闪烁出泪光。叶成煊盯着她,没有吭声,这个观点,他闻所未闻。冯丽筠停顿了一会儿,调整了下情绪,又说道:“马拉言必称人民的利益,一时成了群众的偶像,是雅各宾暴政造就了他。可他的行为明确地显示出了,在混乱的大众革命的社会背景下,一些思想混乱、对革命信条狂热崇拜的人是多么的可怕。他可以不顾及任何东西直接进行屠杀,最后还要冠以人民的名义。其实,人民这个名词,不过是他们编造的工具。他们对人民的区分一直是以是否服从他们的统治、是否支持他们的信仰来作为标准的。而反对或稍微对他们的政策提出疑问的人们,都将会被他们剔除人民的范围。他们一向以掌握真理自居,并且认为向‘愚昧’的人们传播他们先进的‘思想’是天生的义务,他们眼中的人民只有两个选择:服从或被消灭。这就是法国大革命大恐怖时期之所以有那么多无辜的老人、妇女、无辜的学者、科学家被残害的原因,而这也是人类暴力革命所带来的不可避免的衍生物,是人类兽性的爆发!”
从这个角度去看待这场革命,在当时的中国,完全不可思议,叶成煊感到震惊。他虽有学识,眼界却不算开阔,也从未这般思考过问题,毕竟在他以前的认知里,这些大革命时代的英雄人物,形象都是非常光辉的。他心想:丽筠姐是在借法国大革命隐射“文革”吗?她是想让我认识到什么吗?
这时,冯丽筠又向叶成煊问道:“你再说说你理解的法国爆发这场革命的原因是什么?”
叶成煊不敢轻易回答,思考了下,才说:“法国革命的根源在于其建立了欧洲历史上罕有的君主专制制度。自路易十四时代开始,法国企图成为欧洲军事上最强大的国家。路易十四号称‘太阳王’,自诩为上帝在人间的代表。他为遗产继承问题发动对西班牙的战争,又在收复失地的借口下占领卢森堡、此外,还对荷兰进行了解体战争。战争耗费了大量财力物力,加重了资产阶级和下层劳动人民的负担,破坏了社会经济,使社会矛盾趋于激化,强盛的法国封建君主专制开始走下坡路。1774年,倒霉的路易十六继承了王位,法国政治危机和经济危机、财政危机接踵而来。为解决危机,路易十六决定召开三级会议,讨论纳税问题。三级会议包括了传教士、贵族和民众。1789年5月5日,三级会议在凡尔赛宫召开。在人民的强烈要求下,第三等级通过决议,宣布成立国民议会,后来又改成制宪议会,准备制定宪法。习惯于专制统治的国王开始反悔,调兵镇压巴黎人民的起义并解散议会。于是,巴黎人民行动起来,于7月14日攻克了象征封建统治堡垒的巴士底监狱。这一天标志着法国大革命的开始。”
对于具体的历史事件,叶成煊是十分清楚的。冯丽筠也不禁为他扎实的知识功底感到赞赏。等他说完,她又不紧不慢地讲道:
“任何一个旧王朝或者旧秩序被打破以后,总会出现相当长时间的混乱。这是国家最高权力斗争交接的特殊之处。最高权力斗争是一个没有规则的斗争,也是没有最后权威进行裁判的斗争。尽管法国革命不久就开始制定宪法,规范最高政治权力的规则,但一个规则在没有被牢固树立起来以前,是起不到规则作用的。竞争者可以运用任何手段夺得最高权力,欺骗、阴谋、恐怖、屠杀、美德、诚实、反复无常……目标只有一个:成功获取权力。其实路易十六并不算一个很坏的国王,他生性懦弱,但很想把国家治理好。如果推翻和审判路易十六还有些革命的味道的话,那么后来的政变、处决则基本上就是赤裸裸的权力之争,只是被革命和自由的口号装饰着。任何角逐权力的人都不会有安全感,除非胜利,除非杀死或压服所有的竞争对手。这个时候诚实和美德是不够的,因为如果他们受制于道德约束,就会妨碍他们取胜,只有不择手段。
“法国大革命也一样,尽管与以往有区别的是,此时的政治领袖取得权力的手段略有不同,他们更多地去诉诸民众,唤起人民对他们的支持。但他们依然没有安全感,依然需要杀死或压服所有敌人;否则就意味着被杀死,被压服。所以马拉死后,当丹东和罗伯斯庇尔的执政理念出现分歧的时候,罗伯斯庇尔也毫不犹豫地将丹东送上了断头台。”
冯丽筠讲述的观点和理论,一字一句,敲入叶成煊的心头,听得他瞪大眼睛,感触很深。对叶成煊而言,这是一个全新的视角。可他愈发不懂了,心里总存了念头,为什么丽筠姐要讲这些?难道是让他用另一种观点去思考他们自己国度现在正进行的这场革命?可这现在还关他什么事?他早已不是造反派了。他要愁的,只是接下来的生存问题。不过,他还是向冯丽筠回答道:
“您的话让我认识到,在理性的基础上,和平地进行社会政治改革,而不是那种将王权一笔勾销的血腥屠杀,更不是那种导致秩序崩坏的恐怖政治,对人民和国家才是最好的。”
他又开玩笑说:“法国大革命后,涌现出拿破仑这么一个人物,重新带领了法国走向强盛。不知道我们国家,会不会也出现这么一个小个子,让我们的国家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之后重新强盛起来?”
冯丽筠也笑了,说道:“我刚才说过,我们今天不讨论革命大义,只讲人性。有人总结过法国大革命给当时社会带来几个气象,很值得后人思考。你能总结一下吗?”
叶成煊摇了摇头,洗耳恭听。冯丽筠降低了语调,轻声说道:
“法国大革命首先带来屠杀,先屠杀反革命者,后来屠杀革命者自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对于国家也都有不同的看法。如果每个人都偏执地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而完全不顾别人的观点,甚至以大规模地屠杀反对者的生命来实现自己的理想,构建自己的理想社会,那么国家必定混乱不堪,恐怖不堪。这段历史已经非常清晰地表明,这样偏执建立的国家,只能是地狱,对所有的人都是地狱,包括那些极力实现它的人,绝不可能是天堂。暴力革命不仅屠杀那些所谓的革命对象,总有一天革命要屠杀革命者本身,最终让每一个人都面临被屠杀的威胁。雅各宾派的恐怖统治结束后,一位原雅各宾派议员在反省中意识到,大革命中,多少人为了保全自己而极力掩饰其真实的感情,又有多少人因为襟怀坦荡而被送上断头台……”
叶成煊没有吭声,静静地听冯丽筠继续说道:
“更可怕的是,人的自由和基本安全是依靠法治得以保障的。当法国杀死路易十六后,原有法治和社会秩序的底线被彻底突破了。革命的惯性绝不会到此为止,而要继续前进。于是,制宪会议、立法议会、国民公会,所有这些革命建立起来的机构也都成为人民或革命攻击的对象。没有任何法治,作为一个自然的生物,人的自然本性首先在于求自保、生存,从而是自私自利、恐惧、贪婪、残暴无情,人与人互相防范、敌对、争战不已,像狼和狼一样处于可怕的自然状态中,这才是我要说的重点!”
她看着叶成煊,加重了语气:
“革命破坏了原有社会秩序,给年轻人以前所未有的机会,从而使野心家层出不穷。人性的自私被完全激发,使他们为哪怕最可怜的一点蝇头小利就投入到一场杀人的运动当中。有了正义做口号,人们为实现自己的目的都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如果再掌握了权力,就会变成一个脱离社会和法律约束的怪兽!作为领袖,罗伯斯庇尔是不可腐蚀的,马拉是坚定不移的,这些人无私地投身于伟大的革命事业,无畏地为人类的幸福呐喊奋斗。然而,他们的美德、他们的信仰、他们的狂热使得他们无视于每一个具体的人,他们充血的眼睛里看不见每一个活生生的人都有不可侵犯的神圣权利!”
叶成煊震撼了,他一抬手,接口说道:
“您这么一讲,让我联想到中国历史上,许多被压迫者的革命往往爆发出更大的破坏。比如隋朝末年的朱粲,他本是农民出身,苦于暴政起义,称王后竟大肆吃人,甚至说肉之美者无过于人,只要世上有人就不用担忧饥饿,着实令人发指。明末的张献忠,也是农民起义领袖,却大肆屠戮,尤其咱们四川更是被他害得赤地里,人烟荒芜。这种受压迫者的强大破坏力,中外之间,倒是挺多共通之处。”
冯丽筠点头赞许道:
“你能想到这一点就好。人民在盲目的狂怒中不仅消灭犯罪,也会殃及无辜,革命的血腥可能令无视生命的人更加眼红。你大哥的死,让所有的亲人都感到痛心。但是你不能成为这样的人,用这样的手段去报仇,去生活。你明白吗?”
这样的话语,正当叶成煊参加造反派自鸣得意之际,冯先生就和他讲过,但他那时多少还有些不以为然。而现在,他终于有所认清了。他低下头,久久没有开口,脑海中不停地转动着。冯丽筠也不说话了,只是爱惜地盯着他看。今天这长长的一席谈话,叶成煊知道冯丽筠一定心有所指,他还需要好好地消化一下,慢慢领悟。
冯家父女带着叶成煊的女儿叶紫琪离开成都的那一天,正逢阴历十五月圆之际。月圆人分散,让大家陡然生出好些惆怅。叶成煊夫妇前去送行。江晓滢抱着女儿吻了又吻,难以松手。尽管当初想得好好的,可一旦真要与女儿就此分开,她又面对不了现实了。待冯先生将孩子接过去时,江晓滢已经泣不成声。叶成煊手抚着妻子的背部,轻拍着安慰她道:
“春江潮月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成都虽不是江南,但自古锦水环绕,景色秀丽。这一曲春江花月夜,也是当得起的。《春江花月夜》唱的是离愁。可没有离愁,又怎么来的相聚之喜呢?放心吧,等生活好起来了,他们会回来的!”
冯丽筠听到他们夫妻俩的对话,不禁望向叶成煊,心中微微一乐,想:“叶家的子孙,倒是从来不缺才情。”
叶成煊又递给丽筠姐一幅卷轴,那是当年母亲手书的那首诗,他私下找人裱好了。这是大哥与母亲去世前的殷殷之托。
冯丽筠接在手里,舒展开来。一时间,有些恍惚,她又想起了从前。最后,她拉住叶成煊的手,深切地叮嘱道:
“任何一个时代,爱都是最伟大的。无论是对国家的爱,还是对生活的爱、对亲人的爱,都会给那个时代的人留下最深的烙印。我们改变不了什么,我们就只能正视自己。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永远的偏离正常轨道,否则最后的结局,一定是遭到毁灭。既然我们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那就遵循着普通人的生活轨迹去过好每一天吧。”
叶成煊本来还沉浸在前几天的对话思考当中,这时,他猛然听明白了丽筠的话语。他含笑点头,与亲人们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