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勇听后，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口里谦虚了几句，心里却着实受用。他回想自己的一生，对自己这么大岁数了才开始取得的成就还有些遗憾，要是“文化大革命”早点爆发该多好啊，说不定他早成了显赫一方的人物了呢。算来他参加革命的时间真不短了，即便从解放战场上起义论起，也有20年了吧。至于起义前么，虽然在国民党的队伍里呆过，但他只是个小兵，又是穷苦人出身，是被反动派抓去的。当然这段历史现在自然不能跟别人说了，免得不必要的麻烦。总之“文革”的到来，一度让何勇心花怒放。他已经是40大几的人了，半辈子过去，本来平庸得很，可在这短短的一年半载当中，革命形式大变，机会一下降临在他头上。原先他见了面都得点头哈腰的厂领导们，一个个从高处跌落，而他自己，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步，也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贡献，就是在别人观望的时候，率先张贴了几张大字报，在顺应时势方面，起到了带头作用。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几张大字报的作用，会让他的人生有了前所未有的飞跃，那些曾经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大人物们，如今倒要看他的脸色行事了。可见能够把握机会顺势而为，太了不起了。

眼见得叶成煊这小伙子人挺机灵，何勇也起了招揽之意，心想等两派联合之后，自己还得有几个肯听话的左右手帮衬。他便向叶成煊问道：“你是什么阶级出身的？”

叶成煊答道：“工人阶级，纯正的工人阶级。”

何勇点点头，道：“那就好。我们就是需要出身好、觉悟高的阶级兄弟在一起并肩战斗，你知道‘文化大革命’的中心任务是什么吗？”

“这个——”

叶成煊还真答不出来，他立刻殷切地望着何勇，诚恳地说：“我的觉悟还需要提高，希望何司令您多点儿教导我们。”

何勇对这个年轻人的态度非常满意，他一扬下巴，右手朝前一挥，用一种满怀激情的声调说道：

中央文革首长指示我们，要擦亮眼睛、明辨是非；要坚持革命的大方向，始终把斗争的锋芒指向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以及他们的保皇势力。伟大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今天，我们的中心任务，就是砸烂旧世界，创造新世界！

叶成煊在对方慷慨激昂的演说中，极力表现出虔诚却又似懂非懂的样子，问道：“砸烂旧世界我明白，那我们要创造出的新世界是什么样子呢？是共产主义吗？”

何勇气度恢宏地摇摇头，反问道：“你说砸烂旧世界你明白，你把你明白的道理讲给我听听？”

叶成煊道：“砸烂旧世界，当然就是要把过去不好的东西统统消灭掉嘛，比如打倒地富反坏右，破四旧，大跃进办人民公社，砍光山林种农田等等。”

何勇笑了，说：“你讲的事情太表象，砸烂旧世界一定是同创造新世界相辅相成的。其实毛主席早就天才的预见了一种新的国家机构的形式，他号召广大人民群众要充分发挥自己的智慧，创建崭新的政权组织。这个新政权的形式，将按照巴黎公社完全民主的原则建立。所以创造新世界，就是建立起一个崭新的革命委员会来带领人民群众战斗和前进，让人民群众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叶成煊一下就听明白了，这家伙说来说去，他所谓的创造新世界，就是想夺权，把权利掌握在自己手里嘛。说得好听，建立新政权，让人民群众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要是这个新政权是通过造反帮派武斗夺取来的，关人民群众什么事？普通人真要把自己当成人民的话，他通过什么去掌握自己的命运？

叶成煊自然不会明说自己的想法，只是故作忧虑地表示：“您说得对！看来为了新世界，我们避免不了流血牺牲了。”

何勇语重心长地点了点头，说：“是啊，邓成煊同志，你认为你经得起严峻的考验吗？”

叶成煊毅然答道：“只要有您的带领，我们一定经得起任何考验！”

何勇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欢喜，说道：“你这样的态度很好！想想我们在旧世界吃的苦受的罪，就不能不觉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就不能不为创造新世界而奋勇斗争！毛主席领导人民推翻了旧社会的三座大山，让人民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们又想让我们受二茬罪、吃二遍苦，我们当然不能答应。我想到我以前受过的苦，我就……”

说着说着，何勇越来越投入，他的声音哽咽，连眼圈也湿润了。

叶成煊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你刚才让我想起了我的哥哥和母亲，他们以前也受过很多苦，现在他们都去世了。我想这一次的战斗若是成功，他们的在天之灵，都会为我感到高兴的吧……”

何勇“嗯”了一声，表示嘉许。他永远也猜想不到叶成煊的言下之意。

接下来，双方沟通确定了联合作战的一些细节，叶成煊告辞回去。

于是，何勇的进攻计划和时间表，就摆在了“红卫革命兵团”头头们的办公桌上。

数日后的一个傍晚，“东进战斗兵团”的一队人马，在何勇的带领下，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府南河东段，向“红卫革命兵团”发起进攻。

何勇认为，这次作战的胜利是十拿九稳的。毛主席说得好，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一仗过后，他带领的造反兵团，就会成为本市最有影响力的造反派组织，到时候，谁也不敢再小看他，他将从此步入人生辉煌的顶点！

这时，一个手下走来向他报告，说联合作战的队伍也从后面跟上来了。何勇一喜，大功告成！回想起前些天他同叶成煊确定了作战计划后，他就预见到胜利的曙光。当时他曾表示，这一仗胜利后，对方的俘虏该关的关，该杀的杀，不接受投降，把叶成煊吓了一跳，说俘虏可以进行再教育，要是他们都能幡然悔悟，为什么不可以吸收到自己的队伍中来，壮大自己的力量？当年解放军的队伍里不也吸收了很多国民党的俘虏么？

这话让何勇很不以为然，他果断地打断叶成煊，以告诫的口吻告诉他：在路线的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现在的反革命组织比国民党还要坏，解放快二十年了，他们还企图复辟资本主义，所以必须不留余地的予以消灭。我们一定要百分之分的保持革命左派的纯洁性！

这番话把叶成煊说得哑口无言。何勇以为把对方说服了，哪知道当时的叶成煊暗暗打了个寒战，心里想的完全是另一码事。他觉得何勇已经完全丧失理性，无可救药了，他的眼里心里只有对权力的极度嗜好和渴望，什么爱心、良知都甩到爪哇国去了。这种人留在世界上，只能成为祸害。要是让这样的人掌握了权力，不可想象社会将变成什么样子……

正当何勇极度自信地憧憬着未来时，队伍已前进到一条弯弯曲曲的巷子中，猛听得锣鼓声起，大功率电喇叭尖厉的声音播放着毛主席的诗词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霄汉！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然后道路两旁的屋顶上，“叭叭”几声枪响，“东进战斗兵团”的人马立刻栽倒几个。同时夜空中凌乱地升起几颗照明弹，各拖着一道长长的尾迹，一切就像电影中的战斗场面一样。有反应快的人慌忙大叫起来：“不好了，我们中埋伏了！”

这帮乌合之众，人多欺负人少的时候还行，哪有什么真正的战斗力？何况我在明、敌在暗，初一交锋，中枪着弹的造反派们便躺在地上哭爹叫娘，无法保持队型，其余的顿作鸟兽散。战斗没进行几分钟就结束了。

领头的何勇扎着武装带，全身披挂，本来是想显威风的，这下反而成了众矢之的，跑也没处跑，就被对方几个人围住。他正在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要不要投降？可对方的武装人员根本不给机会，还没等他开口，其中一人抡起枪托，“嗵”的一下，击在他的后脑勺上。他双眼一黑，委顿在地。

胜利的消息如风卷红旗般传开，叶成煊在武斗后的第二天便得知，“东进战斗兵团”在与“红卫革命兵团”的武斗中被打垮，大头目何勇被生擒活捉，成了对方的阶下囚。而“红卫革命兵团”为庆祝这次伟大的胜利，布置召开批斗大会，特别邀请他们这一派的领导出席。

叶成煊等人欣然应邀参加了会议。

批斗大会照常是在一阵山呼海啸的语录声中开场的。叶成煊坐在前排看见，已经被打得不成人样的原敌对造反派头目何勇被拖上了批斗台。一个革命小将揪住何勇的头发，厉声喝问，让他交代阴谋反对伟大领袖、反对“文化大革命”的罪行。

何勇的眼光再没有上回来谈判时的神气，也没了小时候让叶成煊害怕的阴鸷，只剩下一脸的恐惧和绝望。他颤抖着回答说，他从来没有反对过领袖，他一直以极高的热情支持“文化大革命”的。

他的回答又招来一顿革命小将的拳打脚踢，并被怒骂道，谁要你这个狗贼支持，再不老实交代，让你尝尝无产阶级铁拳的厉害。

在台下的叶成煊，都深刻感觉到什么叫左右不是了。而何勇对无产阶级铁拳的威力早有领教，他自己当初不也在他们原单位领导身上施展过的么。他的精神世界完全崩溃，革命小将们再问什么话题，他一律回答：“是是是，我有错，我该死。”

批斗大会在一片“宜将剩勇追穷寇”的语录歌中结束。取得胜利的革命小将们满面放光，开始憧憬着下一次斗争的伟大胜利。

等人散去后，叶成煊慢慢地走到何勇身边，瞧了瞧他，缓缓地蹲下身体。低声对他说了一句：“这是你的报应。你应该知道一个道理，害人终害己。”

何勇在半昏迷中，没听清楚叶成煊说什么。即便他听清了，也不会明白。

半死不活的何勇又被拖回造反派司令部。一晚过后，就彻底只有出气儿没有进气儿了。他曾经设想过胜利后，不留一个俘虏。不幸的是他失败后，也失去了当俘虏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