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叶成煊接到通知到造反指挥部开会。他按时去了，看见本派几个重要的头目都在。那个叫陈洪的等人到齐后，便兴奋地告诉大家一个消息。

原来，他相识的一个造反派组织“东进战斗兵团”，准备进攻另一个叫“红卫革命兵团”的造反派组织，特地来向他们求援，要求联手向“红卫革命兵团”出击。“东进战斗兵团”先找到了陈洪，于是陈洪再把这件事向本派的一把手，一位姓胡的司令汇报了。胡司令犹豫不定，便叫陈洪通知本派所有头目开会商量此事。

陈洪讲完会议的内容后，说“东进革命兵团”的一位联络人就在外面等着他们的回复，不知大家的意见如何？众人交头接耳了一番，还是拿不定主意，便说不如先让来人进来，听听他们的意见再看。于是陈洪便出了门去。过了几分钟，他就和一个梳着背头的男子一同走了进来。

男子刚一进门，叶成煊的脑子“嗡”的一下就炸开了。这名男子的眼神，他太熟悉了！

他记起了十几年前，那个冬日的午后，他的大哥牵着他的手送他去学校时，从大哥身后投来的那一道让他至今仍感到心悸的阴鸷目光。

叶成煊悄悄打了个寒战。

男子进来后，模仿着大人物的架势，跟胡司令握了握手，和大家打个了招呼。然后自我介绍说，他是“东进战斗兵团”的负责人何勇，是一名复员军人。现在，“文化大革命”风起云涌，这关系到党和国家千秋万代永不变色的问题。作为坚强的左派，他们誓要把反革命保皇派组织“红卫革命兵团”打倒，希望胡司令这一派能和他们并肩战斗，捍卫“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果实……

当时的造反派组织多如牛毛，反正大家都称自己是革命的左派，对手自然就是反革命右派了。

听完何勇的介绍，胡司令也端起大人物的架式，清清嗓子，首先向对方的信任表示感谢，再表示自己对革命形式一片大好的欣慰，对联合作战打败反革命分子义无反顾的决心。最后，他问大家有什么意见，没有的话就举手表决。陈洪立即表示可以联合作战，举手同意。叶成煊想了想，也举起了手。

本派头目除胡司令外，还有四人，现在见有两人已经同意联合了，其他人本来也没方向，便都举起了手。于是胡司令拍板，同意联合作战。

何勇见目的达成，非常高兴。他同胡司令约定了攻打敌方的时间，然后满怀兴奋地回去了。

等他走后，叶成煊突然宣布，他不同意和“东进战斗兵团”联合作战。

众人都吃了一惊，胡司令说：“那你刚才为什么举手？”

叶成煊说：“我刚才是为了麻痹敌人。这个何勇自称复员军人，只恐怕是混进革命队伍的奸细。我老家的一位邻居认识他，据说他以前参加过国民党。”

陈洪一惊，问道：“你的消息准确吗？”

叶成煊点点头，说：“肯定准确。并且，我听说‘成都兵团’造反派和军区所属的部队都表示支持‘红卫革命兵团’，说明他们才是正宗的左派。我们可不能中了敌人的反间计。”

听他这么一说，胡司令权衡开了。经过反复思考后，他下达指令，明天大家都出去了解情况，如果确有部队表态支持‘红卫革命兵团’，他们就反戈一击。

第二天一早，本派的大小头目们全部外出收集信息。到中午的时候，所有的消息陆续传回。他们已经查清，解放前，何勇果然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当过一名小兵。后来他所在的队伍战场起义，这小子也就跟着成了解放军。五十年代中期，何勇转业到地方一个国营厂矿工作，一晃十几年也没什么建树。“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率先贴出了他们单位领导的大字报，把原先的厂领导都打成走资派揪斗，自己就当上了他们单位的造反派头头。

另外，部队支持“红卫革命兵团”的消息也确认了，虽然没有明确对外表态，但实际上已有军代表到对方那里指导过工作，消息完全属实。

这一次，胡司令等五人没有犹豫，一致举手通过，向“东进战斗兵团”反戈一击。

方向定下来后，现在就需派人假意去同何勇沟通联合作战的细节了。本来与“东进战斗兵团”的沟通是陈洪主要负责的，按理说应该他去。但陈洪却表现得很别扭，不愿意前去。大家都心知肚明，说是联合作战，其实是去做奸细了。虽然他们都认为自己的路线是正确的，但这种手段，多少还是有些投机革命出卖对方的嫌疑。没想到，叶成煊站了出来，主动要求作为联络员担当此事。他的表态令胡司令等人喜出望外，立刻同意，并勉励他马到功成。

过了两天，叶成煊按约定来到“东进战斗兵团”的司令部。那里原是一处工厂大院，叶成煊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几声哀嚎。原来，兵团的几个武装人员正在审问一个抓到的俘虏。只见那名俘虏身材瘦小，年龄不过十七八岁，学生模样，眼中充满恐惧，早吓得泣不成声。可审问他的成员们并不手软，一个人抡起手中的武装带，照他头上就抽了下去，皮带上的铜扣立刻将他的头皮撕开，露出白生生的嫩肉，鲜血飞溅。另几个人又围上前，抡拳的抡拳，踢腿的踢腿，一顿劈头盖脸地乱打。瘦小的俘虏被打得伤痕累累，口里鼻里全部往外淌血，黏糊糊地流得满地都是。他只有本能地双手抱头，蜷缩在地下，毫无用处地挣扎着、嚎哭着。打他的人还不肯罢休，又将他从地上提起来，一巴掌一巴掌的扇在他脸上。对方的惨相未能使打人者有丝毫怜悯，反而从心底升起一种使命般的快感。自从武斗开始，严酷的战斗已经造就了这些年轻人的凶狠与无情，他们被教导了革命不是绘画绣花，不是请客吃饭，而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所以他们坚信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革命的犯罪，坚信自己这样做才是干着最神圣的革命事业。

叶成煊看到这一切时，震惊了。他愤怒地涨红脸，想上前阻止，却被一个热情的声音叫住。转头一看，见何勇正站在办公室外的台阶上向他打招呼。

何勇早就通过窗户注意到叶成煊的到来，所以从办公室出来迎接。叶成煊刚才的神态都被他瞧在眼里，他嘴角轻轻动了动，略带不屑地笑了下。心想：这些人的革命意志和斗争经验都太浅了，看来等到双方联合后，一切都得听从他的指挥才行。

叶成煊装作高兴地同何勇握了握手，说了自己来此的原因。何勇对于为什么不是先前一直负责双方联络的陈洪前来，并未多心。在他眼里，叶成煊他们这派组织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等这一场战斗取得伟大胜利后，他必须成为他们的最高领导，他们都得服从他的命令。

何勇邀请叶成煊进办公室详谈。叶成煊还在关注着院中的拷打，何勇看出了他的心思，他伸手拍拍他的肩头，以领导对待自己看重的下属讲话的口吻说道：“雷锋同志说过，对待敌人嘛，就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否则，这些阴险狡猾的敌人一旦逃脱，就会对我们捍卫毛主席的伟大革命事业造成意想不到的损害，所以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啊！”

叶成煊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一脸诚恳地对何勇点点头，表示认同。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后，立即进入正题。何勇详细询问了他们能够派来参战的人数和武器情况，叶成煊条理清楚地做了回答，这一点让何勇感到满意。

然后，叶成煊故意说：“听说您早在抗日战争时期就参加了革命，打过不少胜仗，我们真应该向您好好学习。这一次，我们联合作战的指挥可就靠您了啊，我想有您在，我们一定能打胜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