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张先生走后，叶怀谦已凭空生出好些烦恼。许慧宜曾觉得他的情绪不大对劲，但不明所以。

一日，叶成锐回家，许慧宜同儿子说起丈夫似乎有什么烦心事，让儿子和他交流交流，多关心一下父亲。叶成锐一口答应。

叶怀谦正在书房沉思，突见长子回来，很是高兴，问他有什么事？叶成锐说没什么事，就是想找父亲聊聊天。于是叶怀谦叫佣人泡了壶茶，父子俩便在坐在书房中谈开了。

叶成锐关心说，他听母亲讲起近来父亲的情绪不高，这是怎么回事？

叶怀谦没有直接回答儿子，反而问他：“最近在学校有什么事没有？”

叶成锐说：“时局不稳，经济不景气，学校里的学生早没什么心思上课了。平常谈论得最多的就是当局的腐败、官员的贪污。个个都义愤填膺，还经常走出校门示威游行。”

叶怀谦问：“学生们游行示威，是有组织号召的么？”

叶成锐沉默了一下，说：“当然是有组织的。但学生们绝大多数都是自发响应号召的，拳拳赤子之心啊。”

叶怀谦笑了一笑，说：“都有谁组织的呢？谁又赢了呢？”

叶成锐很奇怪，父亲怎么对这个话题这么感兴趣？不过，他仍然回答说：“还能有谁组织的，战场上斗勇斗狠的双方，战场下自然也要斗智斗力了。要说谁赢谁输，您还看不出来么？”

叶怀谦疑惑地问：“那支持国民党的，一次都没有吗？”

叶成锐笑笑答道：“要说有呢也有一次，不过都是很早以前的了。那时我才刚恢复学籍没多久，因为苏联打跑日本后，自己占领了中国东北。后来苏军依据中苏签订的友好条约撤军时，比小日本也好不到哪去。他们把东北能搬走的工业设备全搬走了，简直跟强盗没什么两样。国民党‘三青团’曾将这一事件在校园广为宣传，引起了学生们的不满。于是走上街头游行反对苏联，还把共产党新华社驻成都的办事处也给砸了。不过，这怕是‘三青团’在学生运动中绝无仅有的一次胜利。总的说来，还是共产党更得人心一些，更受到学生们的拥护。”

叶怀谦心头一紧，又问道：“那一次，你有去吗？”

叶成锐摇摇头说没有。那时没有，现在也没有，他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场游行。毕竟他是从印缅战场九死一生回来的，当初军长的教导言犹在耳：战争结束，马放南山。他们应该多学点知识，为中国将来的建设出力。所以他不想卷入政治，只想好好读书，多学点有用的东西。

叶怀谦点了点头，沉默了一阵，突然一声长叹，背诵起杜牧《阿房宫赋》中的一段名句：“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叶成锐不明白父亲为何生出了这样的感叹。难道父亲在担心什么？

叶怀谦告诉儿子，不用多想，他一切都好着呢。

不过，随着这一年的冬天临近，叶怀谦的身体开始变得虚弱，他话语不多，谁也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叶怀谦开始经常到乡下走走，在自家田坎上漫步，累了就随意坐下晒晒太阳。他的举止让家人们感觉到奇怪。

镇上原有一位算命先生，姓刘，摆了一个卦摊，专给人看相算命，占凶卜吉。据说这位算命先生的来头也不小，跟当年闻名全川的“刘神仙”师出同门。不过近来，算命先生也不出摊了，同样在田间行走，甚为悠闲。这一日，与叶怀谦相遇。

往日两人也曾相识，既然碰上，也就席地坐了下来，摆起了龙门阵。叶怀谦恳请算命先生为自己算一卦，先生问他如何算法？叶怀谦说，我已年过六旬，不用看相了，测一字吧。

算命先生请他出字，叶怀谦并未携带纸笔，索性用手随意在田头一划，写下个大大的“一”字。先生问他欲测何事？叶怀谦说，问问我自己的命吧！

算命先生听闻，蓦然一惊。叶怀谦笑笑，请他明言，方才说：“您老写下这‘一’字问命，大不妙啊，这‘一’字，是‘生’字的末笔，‘死’字的头笔，死到临头，怕是有碍其身。”

叶怀谦见说，面未改色，却轻叹一声。又道：“有劳先生指教了。还是这个‘一’字，再问问我四个儿子的运势。”

算命先生沉吟半晌，终于说：“此字问儿孙，同样不吉。你划下这‘一’字末笔带钩，有一笔勾销之形，怕你的儿孙亦是有难，多半难保。”

这话正说中叶怀谦忧心之事，他心头一震，顿感四肢无力。

就在这时，原本被云层半遮的日头，一下又钻了出来，阳光洒下，竟使得四周亮堂许多。算命先生一见，喜道：“事情当有转机，你或有一子能泽福延寿。”

叶怀谦忙问字理。算命先生道：“刚才我们正说话间，太阳突然出来。因此可以景入字。‘一’字上面加个‘日’头，是个‘旦’字，人有旦夕祸福，谁又能轻易料定呢？且‘旦’字是‘目’字跳出个‘一’来，这个‘目’字横放，又是个‘四’字，你刚才说有四子，这正是四存其一之象。所谓‘旦’者，有新生之意，所以判定你有一子能获转机，得以新生。”

叶怀谦听完，闭上眼睛想了会儿，说道：“天有不测风云。做人的确不必想太多的。”说完，他面露一笑，伸手入怀，掏出一枚银圆，奉给算命先生，然后拱手道别，回家去了。

两天后，叶怀谦未同任何人商量，突然做出决定：叶家在镇上的田产，除了祖居的一处宅院外，其余的全部低价变卖。亲戚们知道后，大惑不解，却也不便多问，叶怀谦也不做解释。

料理完乡下的事后，叶怀谦返回城里。

许慧宜感觉到，丈夫回家后，精神状态很是放松。他每日清晨起身，并不在自家店中久留，而是喜欢顺着街道四处走走看看，碰上感兴趣的，就停下来跟人闲话几句。

春熙路上有不少老字号商铺，各家掌柜们相互间大多都认识，叶怀谦从北往南，一路上与相熟的人寒暄着，还真要花上不少时间。

在路的北段，大华电影院正在上映最新引进的美国故事片《出水芙蓉》。墙上张贴着巨大的电影海报，海报中的美国女郎迷人而妖艳。影院门口的报童在卖力的叫卖着报纸。看来，这片子吸引了不少观众。同样在中国大地上，有的地方战火纷飞，有的地方还是歌舞升平。叶怀谦看着进进出出川流不息的人群，脑海中突然冒出南宋林升的一首诗来：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做汴州。

叶怀谦没去过杭州，但听说那个城市的生活也是舒适安逸的，在民间，一直号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只是不知跟成都比的话，哪个更好？

走到春熙路的中段，叶怀谦会停在中山先生的塑像面前，若有所思。如今，这条街在成都已经繁华无比，鼎鼎有名了。可它偏偏在塑像之前拐了个弯。

叶怀谦想起当初修路时，就是因为路旁这家药房的老板不肯迁走，导致这条路无法修得笔直，便有些偷乐。多少事情的对与错，没个几十年，谁也不能轻易定论。

从外面回来后，叶怀谦喜欢把叶成珂抱在膝前坐着，亲切地跟幼子说着话。许慧宜时不时会见到父子俩说着说着就呵呵大笑，也不知他们在讲些什么好玩的事情。

晚上安歇后，夫妻俩躺在床上，也不像往日一般早睡。叶怀谦会跟许慧宜讲起从前他小时候的故事，一直讲到青年时代。好多事情，竟让许慧宜不知不觉听得入迷。

讲到后来，叶怀谦说，叶家的传统，一向是豁达开明，没有严厉的家规，但是祖祖辈辈都曾告诫子孙不能沾赌。至于功名利禄，自有天命，看各人的造化，不必强求。以后叶家子孙只要能清清白白做人、安安稳稳生活，就足以告慰祖先了。

这些话，让许慧宜隐隐有一丝不安。

不多日，叶怀谦果染沉疴。渐渐地，竟至卧床不起。得知消息，众多亲朋好友纷纷前来看顾，叶怀谦一一谢过众人好意。大家都看出来，叶怀谦怕是不能长久了。但他们不明白，叶怀谦为何迟迟不立遗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