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燕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4
|本章字节:10864字
缓缓吹过的海风并没给初夏的夜晚带来特别的凉意,微微掀起的浪花敲打在岸边的声音,也显得那么温柔。从濒临海岸的山顶向南望去,偶尔会看见探照灯的灯光在海面匆匆划过,接着听到轮船的马达声远远传来。
黑漆漆的海面虽然一片宁静,但山林间却显得颇为热闹。万物在这个季节都已经复苏,草丛又高又密,里面混杂着的各种虫子,都在兴奋的歌唱,只有受到惊吓后,才会突然噤声。但过不了多久,高低起伏的声音又会响起,汇成一首动听的音乐。
如果,这些会唱歌的昆虫也懂得思考的话,它们一定会非常惊讶:为什么在这夜晚的荒山上,会蹲藏着一群又一群的人类?大略看去,竟有数百个之多。
这座山脉,地处中国南疆边陲,海拔虽然不高,位置却很重要。清代一位诗人曾有诗赞曰:冬来积霜雪,雨后多云烟,山中奇植人争宝,苍葱之竹龙须草。更有梧桐栖凤凰,紫云枝叶年年好。
此山之名便是梧桐山。山的周围荒芜寂寥,险陡的山坡上杂草丛生,密密麻麻。地不养人,鸟不栖林,每到夜晚,月色笼罩,颇为神秘。从行政区域上界定,这里属于广东省宝安县。山下,有一条河流蜿蜒穿过。此河名为深圳河,“圳”的原意是田边的水沟,深圳就是深水沟的意思。而河的对面,与梧桐山脉相连的,正是资本主义英国从鸦片战争以来,抢夺的原属于中国的领土——香港。
香港原是南中国海边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岛。英国在十九世纪时,以武力为后盾,分别与清政府签订了《南京条约》、《北京条约》、《展拓香港界址专条》等三项条约,掘取了香港本岛、九龙半岛和香港新界的统治权。
按理说,香港被割让后,黄皮肤黑眼睛的华人受到了白皮肤蓝眼睛的异族统治,应该感到水深火热生不如死才对。可实际上,从前清到民国再到解放,却不断有华人从内地移民香港。到港的华人只求生活不被干扰,故而在英国政府的开明专治下,能够安居乐业。以至100年过去,香港的平民一直比大陆老百姓生活得好。这真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难道说,做外国殖民地的二等公民,还好过在自己的主权国家生活?要真是这样,当年美国又何苦要眼巴巴地进行独立战争,辛辛苦苦打了八年的仗才获得民族解放?这真是让人有些想不通了。
聚集在梧桐山上的数百个人,绝大多数来自广东本省惠州、东莞等地,只有极个别外省人。除结伴而来的人之外,他们相互间并不熟悉,可他们的目标却非常一致:逃往香港。
广东一地,向来是开中国风气之先的。他们中有不少人自清末起,就向南洋和海外发展,让世界各地都有了唐人街。而香港本属广东,现在虽为英国领地,但与大陆一衣带水,特别与广东居民,很多都有着血缘亲戚关系。大陆接连受灾,四五月间正是青黄不接之际,当地民众生活困难,便起了心思逃去香港生活。很多人不知从哪听说,近日为庆祝英国女王诞辰,香港边境将放开三天。于是大批人流便在这一时期集中涌到了边境上,准备伺机冲关。
此刻,夜已深,山上的人们分堆聚集着,大部分已经很随意地卧地休息。只有半山腰处一块较为平坦的空地上,还有二十余人围坐在一起,小声地聊着天。今晚的月色明亮,虽然没有灯光,人们依然能看清对方的脸庞。
这群人中,全是男性,岁数大的有五十多岁了,小的才十五六岁。他们相互讲述着自己逃港的原因和经历。此时,一个30出头,看似对逃港很有认识的瘦高男子正在说:
“我们在这里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都当农民,子子孙孙还是做农民。香港那边不一样,那边能干很多职业,东家不做做西家,还能当工人呢。”
这话在人群中引起一阵赞叹。一位小个子男人接口道:“是啊,我堂哥前两年跑过去的,没多久就从香港寄钱回来了。他还写信说,那边挣钱多,东西多,什么都很便宜。我们这里分配低,又买不到啥东西,他叫我们有机会就赶紧想法过去呢。”
一位老者补充道:“那是真的呢,我就是本地人啦,我们这里的农民,劳动一天,平均算下来,能挣七毛钱。但香港那边的农民,一天能收入70港币呢,相差有100倍啦,谁不想过去?”
一个戴眼镜的,看似有点文化的男子不无担心地说道:“我也是听别人说过,香港有多好多好,但我们都是偷渡过去的,他们能要我们吗?抓住了会不会关监狱啊?或者把我们遣返回来?”
瘦高男子说:“不会的,我听人说了,只要你能成功跑过去,并脱离边境,到达香港市区,然后再去政府登记,人家就不赶你了,就可以去做工了。”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兴奋起来。小个子男又说道:“是这样的,我们也是这样听说的。”他用手指了指坐在另一处坡上的几十个人道:“他们那边几十个人,都是一个生产队的。就是知道香港有这样的政策,所以逃过来前,队长带头,把他们队上的七头耕牛,杀掉五头来吃了。队长说,这叫什么‘破壶盛粥’,过得去要过,过不去也要过。”
有人问:“破壶盛粥是个什么玩意儿?”
小个子挠挠头说:“大概是指他们那地儿太穷了吧,家家吃不起饭,连碗都买不起,早上煮粥都只能拿把破壶来盛,反正是穷得没啥想头了。”
自称是宝安本地的老者又说:“我小时候在这里的福田村住过,那时没有关卡,深圳河畔有一个码头连接香港,我放牛的时候,一时没牵住,牛就游过河,跑到香港那边的落马洲去了。所以我也要跑过去,才把牛牵得回来,那时候要过去真容易。谁想得到,这些年大家都争着往那头跑,我们这里现在流传一句话,叫‘宝安只要三件宝,苍蝇蚊子沙井蚝。十屋九空逃香港,家里只剩老和小。’唉,我儿子早些年也跑去了香港,现在叫我也抓紧着过去。不知以后,还回不回得来。”
一个理着平头的男子插口说:“讲来讲去,我最倒霉。我本来还当着民兵队长呢,先前也没打算逃港的。有一天我在山里捡了个从台湾飘过来的气球,气球上吊着一篮子食品,一叠反动传单,还有一件白背心。我正饿得慌,就把食品拿回家吃了,把反动传单全部撕碎埋了。那件白背心,我左看右看,也没看出啥问题,也就留下来了。谁知道,过了几天,我穿着背心去打篮球,出了身汗后,被围观的人发现,背心上竟然出现了‘反攻大陆’的字样。这下可好,队长被撤了不说,还被当成特务。反正我过去了后,是不敢再回来了。”
这话引起人们一阵大笑。又听老者说:“现在往那边跑还好,在前两年,往那边跑的都被看作叛国投敌,要是被巡逻的边防军撞见了,你不听他命令,他们就敢开枪呢。好多偷渡的,都被打死在滩涂和山里。后来听说是上级下了严令,禁止开枪。才没了这种现象。”
瘦高男子也说:“是啊,偷渡不是件容易的事。你们都准备工具了没有?”
这一问,人们纷纷亮出自己准备的轮胎、游泳圈、泡沫板等等。瘦高男子笑笑说:“看来你们都是准备泅渡啊,我给你们讲讲逃过去的几条线路。基本上,可以分为走陆路、走水路、坐船三种。我们从梧桐山下去,东面的海湾叫大鹏湾,泅渡的可以从那边下水,游到香港新界;走陆路的,要经过沙头角边检站,翻越边防线上的铁丝网。”
说到这,瘦高男子也抬抬下巴,示意大家看看另一大帮人,接着说道:“你们瞧他们那边,总共有300多号人,都是从一个地区过来的,他们每人准备了一根木棒,还选了个大学生当总指挥,说是要强行冲关,到了边界,绝不退步。谁要阻挠,就用棍棒搏斗。哪怕碰上开枪也不能后退,谁要后退,也要用棍子打。”
小个男子听了,突然说:“他们还选大学生当总指挥啊?我们这也有个大学生呢!”他说这话时,眼睛便向着对面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男青年看去。
瘦高男子也转过头看了看,朝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青年问道:“小伙子,你打哪儿来的?”
被问到的青年面目斯文,他客气地笑了笑说:“我从四川来的。”
四川!一干人等都惊讶了。整个山头的几百人当中,大部分来自广东,少数几十号人来自广西、湖南、江西。从四川跑过来的,这是他们唯一见到的一个。
这个四川人,就是叶成煊。他因一时气愤而退学后,不知道去哪儿,也不知道能干啥。想起在学校时,听广东的同学讲过,从50年代起,就不断有很多南方沿海的人逃去香港,而只要能到达香港,那边就会承认你的正式身份,但凡有一技之长的,很容易找到一份工作。他便起了去看一看的念头,反正现在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于是,他离开成都一路南下,在快要到达边境时,认识了小个男子一行从广西过来的一帮人,就和他们结伴同行。
叶成煊原本心里很有点忐忑不安的,他根本不清楚到了边境该怎么办。没想到,赶往边境的人会有这么多,让他了解到很多情况。而且偷渡前,全部的人都选择在梧桐山落脚,整个山头几百号人,让他的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不过在他看来,偷渡这种事情,是需要非常隐蔽的。他们这么多人,这么大张旗鼓,能跑得了吗?
刚才其他人都讲了偷渡的原因,这时瘦高男子也便问叶成煊:“你从四川过来的?为什么也想去香港?”
叶成煊答不出,他真没什么明确的目的。便顺嘴说:“四川穷呀,吃不饱饭,听说香港那边只要肯干活,吃饱饭没问题,就跑了出来。”
他这么说,旁人都表示理解。的确在想偷渡的人当中,绝大多数都是因为饥饿的原因。随后,这帮人也不聊天了,就地卧倒休息,准备明天越界。沧茫夜色中,山上的人都不知道,他们这次闯关,会成为历次逃港规模中最大的一次,震惊了中央与港府,在共和国历史上也将留下浓重的一笔。
次日,梧桐山上的人便分批出发了。带了游泳器具、会游泳的,准备下海泅渡。其余的,则准备从陆地边境翻铁丝网过去。
叶成煊前日刚来到海边时,曾被大海的气势深深震撼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啊!相信每一个来自内陆的人第一眼望见大海时,都会立刻心旷神怡:蓝天白云,浪花朵朵,一望无垠,美丽之极!辽阔深邃的海洋,孕育着生灵万象,不经意间,便让人心胸放开,精神振奋。如果身边不是挤着一群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人们,叶成煊一定会以为自己到了绝妙的画境当中。
他虽然会游泳,但从前不过是在河沟里扑腾而已,跟长年在海边生活的人不敢比,所以这次越境他选择走陆路。昨晚上一起聊天的眼镜男和小个子男等十余人也选择了走陆路。在他们出发前,已经有几百人的队伍强行从桥头的检查站翻网冲了过去。余下分散的人们也满怀信心。可惜他们这一次越界,并不如想象中顺利。
接近边防线时,小个子掏出一些扁扁的东西扔在地上。
叶成煊看见,问他:“这是什么?”
小个子说:“是老虎的粪便,一路撒在地上,万一有公安的警犬跟来,闻到老虎的粪便味儿,就不敢再追了。”
叶成煊听了,不由佩服道:“这都琢磨上了,你真厉害啊。”
小个子听他这么一说,可得意了,又掏出一盒图钉摊在手里给叶成煊看。
叶成煊又问:“这有什么用?”
小个子说:“一样的用法,碰到有人追来的话,就把图钉撒在地上,追的人要是踩上了,看他们还怎么追?”
叶成煊大增见识,心想:未雨绸缪,这是个人才啊!而自己凭着一时意气,两手空空就跑来了,还是经的世事太少呀。
两人正说话间,突听见有人慌乱的高声呼喊:“不好了!快点跑,公安追过来了!”
听到喊声,众人吓得不轻,立刻四散开来,加快了奔逃。叶成煊个子高,跑得也挺快,他一发力倒把小个子和眼镜男甩在了后面。果然,他们身后有巡逻人员赶了过来。跑得慢的人,都被抓住。一时间哭爹叫娘,嘈杂四起。
叶成煊正在埋头狂奔,又听到小个子叫了一声,回头看时,却见他与眼镜男都摔在了地上。叶成煊心中不忍,想了想,还是停下脚步,返身回去准备拉他们一把。他盘算着,毕竟逃到香港后也是孤身一人,还得趁着这时候多结交几个朋友。患难中才见真情,等过了境有后,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结果,叶成煊跑近一看,却是眼镜男把小个子死死地压在地上。他不明就里,扳开眼镜男。小个子“嗖”的一下站起身,箭一般地向前窜出,头也不回地说了声:“快跑,那家伙是公安局的便衣!”
叶成煊呆了一呆,还没反应过来,已被眼镜男扯住。后面又有民兵追上来,其中两人一左一右挟住叶成煊,又将他摁在地上。
叶成煊奋力抬头,见其余人又朝小个子追去,没跑几步,突然停下,抱着脚大叫起来。
叶成煊暗想,一定是小个子朝地上扔的图钉被这些人踩上了。一瞬间,他很想笑。扳住他的民兵把他紧紧地夹在中间拎起来,他挣扎了几下挣扎不开后,看着小个子像只兔子似的消失在前面,心头默默为他祝福了一句。
其实,早两日,人群大量聚集在梧桐山的时候,便引起了边防哨兵的注意,立即向宝安县公安局汇报了此事。公安局抽调了数名工作人员,与当地的十余名民兵积极分子一起,扮成外流群众,混入了偷渡的人群中摸底,眼镜男正是其中的一个。叶成煊被他抓住后,转过头还想跟人家唠两句,可眼镜男根本没理会他,把他交给赶上来的民兵后,又朝其他地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