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燕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4
|本章字节:7356字
许慧宜的闲暇时间多起来。精神好的时候,她便捧本书看看;或研研墨,写写字。有一天,她在看书时,突然觉得书本上的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让她头晕目眩。
许慧宜知道,自己的生命也快到终点了。她这一生,已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好在叶成煊总算平安成长,考上大学,不需要她过多的牵挂了。
许慧宜的身体变得虚弱,卧床期间,叶成煊陪在身边。许慧宜不愿儿子伤心,故意引些话题,和儿子谈古论今。她跟儿子说:
“目不能自见,鼻不能自嗅,舌不能自舐,手不能自握,惟耳能自闻其声。这是何道理?你可要好好琢磨。”
叶成煊暗自垂泪。许慧宜又伸过手去握住他肩头,温柔地说:“为浊富不若为清贫,以忧生不若以乐死。你不要难过。将来,你要生两个儿子,让他们一个姓邓,一个姓叶。”
许慧宜突然说到这个,叶成煊愕然抬头。他望望母亲,禁不住一阵哽咽,挤出一丝笑容道:“那好呀,就让他们一个姓邓,一个姓叶。您看他们应该取个什么名字呢?”
许慧宜轻笑着说:“名还是你将来自己取吧,我先给他们取个字。清初四大才子书中,我最喜爱《幽梦影》中的一句话:‘鳞虫中金鱼,羽虫中紫燕,可云物类神仙。正如东方曼倩避世金马门,人不得而害之。’两个孩子,一个可以金鳞为字,另一个,可以紫羽为字。”
“邓金鳞、叶紫羽。嗯,果然是好名字!”叶成煊握住母亲的手赞扬道。
听到儿子的话,许慧宜又露出一阵笑容。叶成煊觉得母亲笑得真漂亮,他仿佛看到了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姣好的面容,灵秀的眼神,身上散发着令人陶醉的气息。
许慧宜临去前,交代儿子的最后一件事,是让叶成煊记住:有朝一日,若能见着冯丽筠,一定要把家里她手书的那副字,交给丽筠姐,因为这是他大哥叶成锐的遗愿。
至亲的长辈们都去世了,叶成煊感到无比凄凉。此刻,他只想有一个人能陪在身旁,帮他赶走这令人窒息的孤独。
回到学校当晚,张月就来找他。俩人交往以来,爱意甚浓。而叶成煊因家里连接发生变故,他还没来得及告知母亲。
要说张月对叶成煊那是真好。
当时,学生们在校用餐,要购买学校食堂专用的饭票。每一角二分饭票,需支付一角二分钱和一斤粮票。所以饭票是很珍贵的。叶成煊每周要上十几节课,大多排在上午。要是上午有两节课,早餐他就只买两分钱的稀饭;要是上午有三四节课,他就买三分钱的稀饭,否则根本撑不住。即便如此,到了最后一节课时,他仍然会饿得心慌。等到下课铃响,所有学生都会像战士冲锋一样地冲进食堂,不管青菜萝卜,先买一份,然后再买三分钱的饭,饥不择食地填进肚里。
自然,这种情况下,叶成煊每天都吃不饱的。而张月的家庭条件稍好,父母都是大型国企的中基层干部。灾荒后期,国家曾出台过保护干部的相关条例。先前,国务院决定给在京高级干部、高级知识分子少量副食品补助,四川不久后也曾依照办理。成都地区十三级以上高干,每月可领到红色供应票,十七级以上县团级干部,可领到绿色供应票。然后凭票可获得额外供应的一些烟酒和糖点等等。张月是独生女,因此常能拿些家里节余的食物到学校。自从认识了叶成煊后,她从家里带来的食物,几乎都给了叶成煊。叶成煊本来不要,可张月硬塞给他,说自己饿不着的,她是女孩子,本来吃得就不多。这让叶成煊很感动,加之这是双方的初恋,所以尽管时常腹中空空,二人心中却充满幸福与甜蜜。
学校经常会组织政治学习。但这年头,感兴趣的并不多,毕竟,填饱肚子才是硬道理。不过张月表现得很积极,她曾告诉过叶成煊,她想在大学期间光荣地加入党组织。叶成煊曾开玩笑地说,你还真是祖传的根正苗红呢。可你要入党,就不该谈恋爱,你应该先把儿女私情放到一边,为党的事业奋斗终生才对。张月含嗔用手捶打叶成煊,怪他讽刺自己。而叶成煊则趁机握住她的小手,将她揽入怀中。
无论什么年代,拥有爱情都是人生最美好的光景。
果真,没过多久,张月通过自己的努力,被评为了入党积极分子,她欣喜万分。但这时,叶成煊却因邓国良和母亲的去世,陷入深深地哀恸。
这天下午,张月和叶成煊坐在河边的草坡上晒太阳。她把自己被评为入党积极分子的喜讯告诉了叶成煊,想他也能为自己高兴。可叶成煊只是心不在焉地赞扬了她几句。张月知道叶成煊的心事,也替他难过。她安慰叶成煊说,昨天参加学习时,老师还讲了,我们国家的人民现在生活是很困难,遇上天灾加人祸,吃不饱饭。反动派不断捣乱,美帝对我们进行封锁,苏修又卡我们的脖子,逼着我们还债,但我们人穷志不穷,大家的心气都很高,毛主席都不吃肉了,我们挨点饿吃点苦算什么!
谁知叶成煊听了,突然冒火,骂了她一句:“你懂什么!”然后起身,丢下她独自走了。张月冷不防被吓住了,她想不到叶成煊竟然会对她骂脏话?她感到莫名其妙,愣愣地看着叶成煊的身影走远,委屈得不行。
叶成煊在学校公开发牢骚,说吃不饱饭。虽然这是人尽皆知的,可公开宣讲,问题就严重了。叶成煊的班主任对学生很爱护,听到班级里有反映后,去找他谈心。
可叶成煊把好心当成驴肝肺,倔倔地顶撞老师,说:“我就是吃不饱啊,有什么不能讲的?”
班主任很生气,说:“吃不饱饭的难道只有你一个人吗?谁不都一样吗?谁心里不明白吗?你以为就你能耐,到处叫嚷?你逞什么英雄?你想过会有什么后果没有?”
后果?
叶成煊嗤之以鼻:“了不起不就是不读书了么,我已经决定退学了!”
这个决定,让叶成煊身边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只怕许慧宜的在天之灵得知,也会叹息的。她原以为,儿子长大成人后,会懂得综合思考、权衡利弊了。但她没料到,叶成煊性子里偏激的一面,那也是与生俱来的。可惜了许慧宜在世时,曾让他记熟《楚辞·渔父》一文中的对答。事到临头,叶成煊还是做不到。
大学文凭有多重要,叶成煊不是不清楚。可他就觉得心中窝了一团火,总要找个石破天惊的借口发作出来,让旁人惊奇,让旁人疑惑,他心里才舒服些。
计划经济时代,一张文凭是足以改变一个人终身命运的。大学毕业后,国家分配工作,从此拥有国家干部的身份,连档案都不跟工人阶级放一块儿。
叶成煊尽管现在不在乎,可他却没有仔细地盘算过,退了学又能怎样?家中再无长辈能给他帮助和指点了,他今后的人生轨迹,将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是好是坏,都得自己一力承担!
张月本来还等着叶成煊来给她道歉的。尽管她很想去找他,但女孩子的矜持,让她放不下面子。再说,她认为是叶成煊不对嘛,就该主动向她道歉,凭什么还要她先去找他?
结果,叶成煊还没来,她倒听说了叶成煊退学的消息。这下,张月顾不上面子了,只好主动去找叶成煊。
张月到男生楼下找到叶成煊,两人默默地来到操场上,宽阔的操场上只远远地站着三五个人,很安静。张月正想开口,叶成煊已经主动说了声对不起。这让张月心中一下就释然了,她眼圈儿一红,上前一步,温柔地挽住叶成煊的胳膊,劝他不要退学。
叶成煊顿了一顿说:“退学手续已经办好了。”
张月急了,说:“你退了学能做什么呢?”
叶成煊说:“不做什么,我本来就不该上这个学。当初我要不是改姓了邓,我也参加不了高考。”
张月一时无语。想了想说:“好不容易才考上大学,就应该珍惜。你既然根本没想好退了学去做什么,干嘛要这么冲动?”
叶成煊说:“我准备离开成都。”
张月问:“你要去哪里呢?”
叶成煊沉默不答。他暂时还回答不出。但他心底却不由泛起一阵忧伤,蓦地想起一首诗来: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张月没有办法了。最后,她哽咽着恳求道:“你就不能为了我考虑一下吗,如果你退学,只怕以后我家里人,也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的。”
叶成煊仰起头,有些难过。他抿了抿嘴唇,伸出手去,动情地抚了抚张月耳边柔顺的长发,轻轻地说道:“以我们家的情况和家庭背景,就算我留在学校,你以为你的父母就会同意么?我们之间,今后的人生道路,肯定会不同的,我们还是分手吧。”
讲完,叶成煊不作停留,他抑住心疼,拔腿离开。
其时红日西沉,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清风吹过,操场边上小树的叶子哗哗地响着。张月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她没有看到,叶成煊在转过身的时候,眼中也已贮满晶澈的泪珠。
叶成煊走着走着,突然很想唱歌,他索性放开喉咙,大声地唱了起来:“麦苗儿青青菜花儿黄,丰收的歌声满山响。公社社员干劲高吔,今年要收万担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