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的叶子又落了，踩在地上沙沙地响。夕阳的余晖从半空的云彩里钻出，照耀得路边高楼的玻璃幕墙灿烂无比。下班时间刚到，一大群人就从楼里涌出，急急忙忙地四散回家。只有一个身材挺拔的男子，独自一人，顺着街边不紧不慢地走着。他时不时侧头打量一下粗壮的梧桐树杆，心中好生感慨：这样的街道，成都已经不多了。

这个曾经到处栽满梧桐的城市，由于拓宽机动车道，将一棵棵大树连根拔起，到夏天艳阳高照的时候，路上的行人连一丝遮荫的地方都找不到。唯有这条路，还保留着十几年前的样子，近两公里长的路面，绿树成荫，厚厚的树叶将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走在下面，说不出的惬意。秋天，金黄的落叶铺满路面，望着前方，倒似望着一幅金灿灿的油画。

男子走在这熟悉的街道上，内心仿佛被温柔的秋风拂透一般，生出好些惆怅。他一边漫步，一边出神，突然听到一家小店里传出的一阵歌声，顿时就像被雷击似的怔住了。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自从战国时期的蜀郡太守李冰凿开玉垒山，让岷江之水把川西平原灌溉成天府之国后，这里便举世闻名了。从宝瓶口流向成都的江水，到了市区又分成两条，分别称为府河与南河。两条河流将古老的成都蜿蜒包围，经流之处，其景色丝毫不逊于江南水乡。所以唐代诗人刘禹锡曾赞道：

濯锦江边两岸花，春风吹浪正淘沙。

女郎剪下鸳鸯锦，将向中流匹晚霞。

府河与南河在城东交汇之处，自古建有一亭，称之为“合江亭”。历来便有成都的新婚夫妇在此举行嫁娶仪式，只为取其和合（河合）之意。江水继续往东，穿过九眼桥，就是著名的望江楼、薛涛井之所在。这里风景迷人，古代的文人墨客多爱到此游览，堪称成都的文化圣地。更何况如今，四川最著名的高等学府――四川大学也坐落于此。

这天，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骑着自行车，在傍晚时分又来到了合江亭。他们很随意地把车胡乱停放在江边，吆五喝六的窜进亭子。其中一个面孔白皙，身材微胖的男生掏出一包万宝路香烟，转着圈儿给每人散了一支。有一个男生正背对他望着江面，没有去接。他便拍拍他的肩头说：“赶快接着，给你递烟呢。江上黑漆漆的，看什么看？”

望着江面的男生转过头来，说：“我刚才望那头的川大呢。明年就要高考了，我爸跟我说，要我考川大，我琢磨着我上川大不是屈才么？原本想就到北大去凑合下算了。其他学校，真没兴趣。”

亭子里的人爆发出一阵哄笑。递烟的男生用手在鼻子前方扇了扇，表示臭不可闻。然后说：“没事儿老在合江亭混的，有他妈考上大学的么？还川大北大呢，你穿北大荒去吧！”

这话说得先前那男生也跟着笑起来，他本来就是故意逗乐子的。他对着递烟的男生说：“你沈枫就不用谦虚了，你虽是这合江亭的老混混，但要说考大学，我们当中，也就你还有点希望。”

被称作沈枫的男生贼恁兮兮地笑着说：“那你先得把你表妹考哪个学校告诉我，在她的激励下，我也觉得问题不大……”

他话没说完，那男生已经飞起一脚给他踢了过去，嚷道：“闭嘴啊你！你这不是典型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

沈枫也不生气，接口道：“嗯，还是你了解我，知道我从小就是个有志青年！”

其他几人见二人斗嘴，都放肆地笑着。笑声中，又有三个叼着烟的男子走了进来。这三人年纪比沈枫等人要大，进来后，斜着眼睛瞧了瞧他们。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家伙很不客气地一挥手，说道：“爬出切耍，老子们要在这谈点事。”

亭子里一下安静了，但没人动。小胡子又“嘿”了一声，凶道：“听不到嗦，喊你们快点滚哈！不然老子一人甩你们几耳光……”

小胡子话没说完，刚才正和沈枫调侃的男生，突然挥拳，猛的击在他的右边脸颊上。小胡子仰面向后倒去，被他的同伙赶忙扶住。小胡子站稳了后，心头大怒，伸手便要去裤兜里拔刀，另两人也做出相同的动作。却听见沈枫朝着刚才挥拳的男生说道：“邓桐，把书包递给我一下。”

等小胡子刚拿出刀，沈枫已从书包里掏出了一把改装枪，朝前顶在小胡子喉咙上，瞪着眼睛恶狠狠说道：“你信不信老子扣你龟儿两火药枪？”

三人一下子都不敢动了。这三人本是社会上的小混混，刚才并没把几个高中生放在眼里。不料这群学生娃娃竟敢率先动手，还揣的有枪！再看其他几个，也纷纷亮出了武器，有拿刀的，拿斧头的，还有个拿着电警棍！手指一按，电火花闪射出幽蓝的光芒，噼里啪啦直响。

小胡子知道碰上硬茬了，他脸上的汗一下就冒了出来，低声哀求道：“算了嘛师兄，我们错了，饶我们这一回嘛！”

挥拳打人的邓桐见对方态度软了下来，冷哼一声，讥笑道：“我以为你们还要雄起哦，各人把刀全部丢到河头切！再爬远些！”

小胡子等人不敢不从，慌忙把刀扔进河中，低着头逃开了。

等几人消失后，邓桐他们也赶紧骑上自行车，飞快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其实他们心里也暗自害怕着呢，一怕这几个混混找一大群人回来报复；二怕有警察过来看见，就更完蛋了。

此刻，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纪元，已到了改革开放后的第十五个年头。展览馆的毛主席像跟前，立起了二十字的大标语牌，上书：抓住机遇、深化改革、扩大开放、促进发展、保持稳定。而这合江亭，不知从几时起，逐渐成了某些小操哥们的聚集地。每日黄昏，总有一群看上去不三不四的青年男子蹲在这里。他们叼着香烟，嘻哈打笑，旁若无人。不止一次的暴发过流血斗殴事件。但实际上，大多数在这里玩耍的，都是周围一些中学的男生。年少轻狂的邓桐和沈枫他们，就是其中之一。

那一年，邓桐18岁。正在南门外一所中学读高三。他们班上人虽不多，可各自的家庭出身五花八门，干什么的都有，士农工商全占齐了。邓桐和班里的沈枫非常要好。沈枫的老爸改革开放之初，就在青年路做开了服装生意，到九十年代后，已积累起相当的财富。所以沈枫出手阔绰，经常邀请全班男生到新南门桥头一家名为“热盆景”的火锅店聚餐。这家火锅店的消费档次可不低，赶上饭点时，人们还得排队等着。邓桐他们经常在晚自习开始后溜到这里，吃饱喝足了，就跑到合江亭冲壳子。有好几回都与人发生冲突。但这一次，闹得最大。所以他们打算到毕业之前，都不再去了。

很快，放了寒假。

新年里，邓桐一大家子人去文化公园逛灯会。在茶铺里喝着茶，嗑着瓜子聊天的时候，舅妈突然问邓桐：“期终考试你考了第几名？”

邓桐一愣，先是有些忸怩，接着嬉皮笑脸地说：“第10名。”

舅妈有些意外，表扬说：“大有进步啊！”

邓桐说：“是呀，从初一到高三，六年了，还是头一回进前十呢。”

表叔听到他们谈话，插嘴说：“很不错啊，看来到了关键时刻，邓桐还是知道用功的嘛。”

阿姨也说：“这样好啊，保持下去，别让你爸妈老担心你考大学的事了。”

听到这，跟邓桐一所学校的表妹终于忍不住，捂着肚子唉哟哟地笑开了。她说：“邓桐他们班上现在就剩19个人，邓桐这名次，正数是前10，倒着数，不还是前10嘛。”

亲戚们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全都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