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作者:黄龙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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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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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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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568字

雀儿巷是棚户区,多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建造的土坯平房,其间也散落着几幢两三层楼的青砖瓦房。巷道七弯八拐,电线纵横交错,垃圾池内苍蝇飞舞,处处给人一种肮脏零乱的感觉。


寇天龙紧皱眉头,没想到这儿的环境如此之差。创建全国卫生城市的工作早已拉开帷幕,五天一小会半月一大会,全民上阵声势浩大,居然是绣花枕头外面光!看来,明天得上这儿好好开个现场会。


他绷着脸东瞅瞅西看看,转了老半天才找到159号。这是个大杂院,住着五六户人家。武孟男一步一瘸,正在收竹篙上晾晒的衣物。见了寇天龙,先是一怔,继而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了上去。


“小心,”寇天龙紧抢几步,扶住他,“别把伤口弄崩了。”


“没事。”武孟男攥住他的手,“老班长,这次多亏了你。”


“瞧你说的。”寇天龙帮他把衣物拿进厅堂,“注意休息,有什么困难跟我打电话。”


“你坐。”武孟男搬来两把椅子,用抹布掸了掸。


寇天龙目光扫了一圈,问:“孟男,部队分手后就没听过你的消息,你家不是在虎山县吗,什么时候来沐州城的?”武孟男比他小两岁,入伍后分在他班里,1986年部队百万大裁军时转业回了家乡,以后就再也没有联系。


“家属是城里人,转业后我分在沐州通用机械制造厂当食堂管理员。”武孟男回答说,“后来企业效益不好,食堂对外承包,下岗了,摆个小摊卖炊饼。”


寇天龙想起那辆被砸得东倒西歪的架子车以及破木片上“武大郎炊饼”几个字,想起武孟男头扎黄色方巾,身着对襟蓝衫和灯笼短裤跟城管员争夺一只油壶的情景,心中一酸。不管怎么说,武孟男在部队也是一名堂堂的副连级干部,而武大郎在世人心目中是何形象?倘若不是为了招揽生意养家糊口,谁又会如此地丑化自己、作贱自己?他眼睛有些湿润,问:“孟男,我调沐州也有好些年了,你怎么不来找我?”


武孟男嘿嘿一笑,没有答话。


说话间进来一位脸色黧黑的妇人。她将手中的毛巾往墙上一挂,说:“他这胆,哪敢上市政府找您,就大门口的武警也把他吓个半死。”


寇天龙听出她话中的不满情绪。不知从哪年哪省开始,先是省府继而是市府,武警把门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


武孟男有些尴尬,介绍道:“我家属,叫余三姑。”


“你好。”寇天龙冲她点点头,“在哪个单位?”


余三姑面无表情地:“买断了,帮人家小区打扫卫生。”


寇天龙问:“几个孩子?”


武孟男笑笑:“能有几个,不都是一个嘛。”


“那倒是。”寇天龙又问,“参加工作了吧?”


“去年大专毕业,死活不愿留在沐州,去了广东顺德打工。”


寇天龙微微点了点头。是啊。儿女长大了都想出去闯荡江湖,乡村的进了城市,城市的去了别的城市。跟儿女走,两地跑,如今已成为这个时代的一种普遍现象。


武孟男冲余三姑出门的背影喊道:“喂,炒几个菜,晚上我要同老班长喝几杯。”又补充一句:“多放点辣椒。”


寇天龙说:“随便弄点什么,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就我这条件,想讲究也讲究不了。”武孟男说,“老班长,你的孩子也参加工作了?”


“刚从上海财经大学金融专业毕业,受聘于上海浦发银行。”


“还是你的孩子有出息。”


“难说。不过儿孙自有儿孙福,让他们自己去闯吧。”


“嫂子也在沐州?”


“她呀,不愿来,在省城一所重点中学当教导主任。”


“噢,”武孟男说,“省城当然比沐州好。”


“人各有志啊。”寇天龙岔开话题,问,“就两间住房?”


“对。”武孟男朝左侧一指,“这是我的卧室。”


寇天龙撩开门帘,进去踱了一圈。屋内的光线不是很好,有点暗。除了一张挂着蚊帐的大床和桌椅外,没有其他摆设。他来到窗边,在黑漆斑驳的条桌前站定,目光落在壁上挂着的相框上。


相框里的照片已经发黄,一张张年轻的面容被凝固在逝去的岁月里。生命对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来说,实在是太短暂太短暂了。


“老班长,还记得这些人的名字吗?”武孟男看着他。


“怎么会不记得?”寇天龙长长地叹了口气,“每次想起当年的情景,想起这些出生入死的战友,心里就隐隐作痛,难以入眠啊。”


这是尖刀班十二位勇士出征前的留影。除了班长寇天龙、新战士武孟男和罗清河,其余九人已成为活着的人心中永远难以磨灭的痛楚——


副班长赵玉龙,在攻打9号高地时炸掉越军三个火力点,歼敌八名。回押俘虏途中遭敌炮群覆盖,被弹片击断腰椎,壮烈牺牲,追记一等功。


老兵黄仲达,在收复27号高地的战斗中带领四名战士***越军阵地侧后,用手榴弹将疯狂扫射的重机枪炸毁,歼敌十四人,并打退越军一个排的反扑。牺牲后被中央军委授予“战斗英雄”荣誉称号。


还有他,老兵卢大伟。记得记者拍照时,他特地在腰间插了一颗手榴弹,说:“把这光荣弹也给照上。”谁知五天后的一次白刃战中,卢大伟拉响了腰间的手榴弹,跟两名将他死死摁在地上的越军士兵同归于尽。


曾经朝夕相处并肩战斗的战友转眼间就离去,令人不得不感叹战争是何等的残酷,生命又是如此的脆弱。


聊了些部队当年的事,余三姑在外面叫吃饭。


他们在厨房一侧坐下。


真是家常便饭,方桌上摆着一个青椒炒肉,一个茄子烹蛋,一个红椒拌黄瓜,还有一小碟油炸花生米。


余三姑说:“你俩先喝酒,我再打个汤。”


按照婚姻习俗,她的年龄应该同武孟男相差不大,可脸上的皱褶和那亚麻色的头发,却不得不让人想起“老妇人”仨字。


寇天龙想叫她一块坐下,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叫小余显然不妥;叫三姑嘛,她倒成了长辈。只好含混地:“汤别打了,来,一块吃。”


几杯酒下肚,武孟男满脸通红,额头汗水涔涔。寇天龙担心他的身体,不让再喝,说:“伤口刚拆线,不能多喝,等好利落了,我请你喝茅台。”


武孟男说:“你不是嫌我的酒不好吧,没事,干。”


“我担心你的身体,”寇天龙解释道,“毕竟刚受了伤。”


“这点小伤算什么,”武孟男拍拍胸脯,“你我都是战场上下来的人,干!”


他俩边喝酒边聊部队的往事,聊来聊去又聊到住房。


“孟男,”寇天龙问,“有买房的打算吗?”


余三姑抢话道:“谁不想买,买得起吗?”


脸色酡红的武孟男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本来买、买得起,也怪我没、没远见。”


五年前,他夫妻俩买断工龄后加上二十多年的积蓄已有七万多块钱,本想再存个一两万,买房装修一步到位。谁知房价居然像牛市里的股票一路飙升,到如今,存折上的人民币恐怕连二居室的卫生间也买不起了。


“政府这两年建了不少廉租房,”寇天龙用筷子划了个圈,“你这样的条件,难道社区就没有考虑过?”


“这点倒要感谢社区的领导,”余三姑公允地说,“已经公示了分配名单,估计下个月就能拿到钥匙。”


武孟男醉眼惺忪,举起酒杯:“老、老百姓都说你这个市长不、不错,心里有咱。来,干。”


寇天龙摆摆手:“是我欠老百姓的。”


寇天龙明白,老百姓买不起房政府是有责任的。因为房价高是综合因素造成的,房价的飙升很大程度上在于地价的飙升,而土地收益毫无疑问进了政府的银库。这些年,为了解决弱势群体住有所居的问题,政府从财政收入中拿出一笔费用兴建廉租房。有人把它称为爱心工程,或冠以共享改革成果的名号,更有人把它当成领导者以民为本的赫赫政绩。寇天龙打心里不赞同此类提法,他认为政府是在还债。因为,当年政府以低工资的分配方式把职工创造的剩余价值取走了,如今又把国有土地增值部分拿去推动经济的高增长。建廉租房,其实质就是向生活在底层的百姓还债。更何况,高房价本身就蕴含着数十万市民在利益上的一份奉献。


这些话,他不便跟武孟男余三姑说。


“孟男,”他转了话题,“要不我帮你介绍个工作?”


“谢,谢了。”武孟男打了个酒嗝,“我不想你为了我让人讲闲话,影、影响了形象。再说卖炊饼也挺、挺好的,想晚点出摊就晚点,多、多自由。”


“有什么闲话好讲,”寇天龙说,“你是上过战场的人,是共和国的功臣,应该得到政府的照顾。”


“不、不用,真的不、不用。”武孟男用手抹了抹嘴角,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余三姑说:“他呀,最大的心愿就是开个自己的炊饼铺,尝尝当老板的滋味。”


寇天龙没有再坚持。说实话,凭借手中的权力,解决武孟男的工作和生活问题不在话下。但是,沐州有多少个类似武孟男这样的下岗职工?他心里打定主意,要尽快把廉租市场建起来,给这些长年累月为生活奔波忙碌的弱势群体提供一个良好的就业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