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骊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00
|本章字节:7994字
南诏国新近进贡了一对绿孔雀,养在太液池自雨亭边,太后命人约请张淑妃、杜婕妤一同观赏。两位太妃不敢怠慢,早到了亭中等候。后宫按例该有一后、四妃、九嫔、九婕妤、九才人等,先帝远没有集齐就仙去了,这两位算是后妃中地位较高的了。
太后叫蕖英拿出两把团扇给她们看:“这也是南诏贡的,我瞅着的确是好东西啊。”两把都有镂刻着细密花纹的象牙镶边和象牙手柄,扇面用深浅不一的蓝线纹绣着花鸟图案,层叠的绒羽和半透明的花瓣表现得精妙入微。
杜婕妤啧啧称奇:“这花怎么觉得有点眼熟?”
太后笑道:“它是仿薛稷的花鸟画绣的,他的画宫里收藏了不少,你们云岫殿中不就挂着一幅?”
杜婕妤恍然:“瞧我这眼力!咱们殿里那幅颜色多点,和它一比真艳丽了些。”
张淑妃说:“我以为南诏是蛮荒之地,怎么有这样精工淡雅的绣品?”
太后叹了一口气:“大和三年,南诏攻入成都,掳走年轻男女和工匠近万人,过大度河的时候,大概想到就要去国离乡,前路多难,很多人都投水自杀了。[1]没有那些辛苦熬下来的人,南诏人恐怕还在穿树皮呢。追根溯源,这些东西其实也是汉人的手艺。”
杜婕妤说:“现在有广陵郡王镇守西南,南诏就只能臣服上供啦。太后也开始想念王妃了吧?”
张淑妃连忙使眼色给她,但已迟了,只能心里骂骂:这蠢人,广陵郡王今年没有回京觐见,大违礼制,虽说是妹妹、妹夫,太后心里有什么想法还不知道呢。
太后没事一样笑笑,低头喝茶。
蕖英领了延英殿康福来,太后拿了桌上一碟酸甜可口的梅花糕赏他,又叫蕖英把他呈上的画轴给两位太妃看看。
“这些画像陛下都看过了吗?”太后问。
“回禀太后,陛下已全看过了。”
“他有没有说什么话?”
康福嗫嚅着答:“陛下说……这些小姐怎么都长一个样,跟孪生姐妹似的。”
两位太妃不禁笑出声来,可不是,各个都画得面如满月、杏眼桃腮的,脸朝着哪里,笑到几分都没什么差别。
太后又笑问:“陛下下乡巡视,住颖王府里的时候,有没有碰见几位县主?”
“陛下老早就吩咐所有人等不得打扰王府内眷,所以……王爷也没敢请陛下参加家宴。”
太后点点头:“好了,你回去吧。”
康福退下,太后转头向张淑妃说道:“前几天我偶然提起修葺蓬莱殿的事,立刻就有人以为我要给皇帝选妃了,还送这么些画像来,脑子转得比陀螺还快。”
张淑妃笑着没搭话,杜婕妤指着其中一幅说道:“这秦大人的千金我曾见过,倒是美人一个。”
太后拿过来多看了几眼,再吩咐蕖英都小心收好。三人喂一阵孔雀,说一会儿闲话也散了。张淑妃和太后同路,便陪她一道回承香殿。
太后说:“我听到传闻,前阵子花朝节,长安的一班名门淑女聚在三秋园开百花宴,有这事吗?”
张淑妃笑答:“是有。”
“我又记得那天你到弘化寺进香,路过的时候没进去讨杯酒喝?”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太后啊,我是忍不住进去了,怕姑娘们不自在,也没逗留多久。”
太后有点感慨:“我俩最后一次参加百花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也将近三十年了吧,一眨眼的工夫,连陛下都这么大了。”
太后微笑:“好了,不用提醒我。你先说那天有没有见到什么标致的姑娘?”
张淑妃默想一会:“若只论容貌,依我看这些女孩中再没有比云阳县主更漂亮的了。”
太后似乎有点失望,摇头说:“华婉这孩子……也不是不好,就是太柔弱了点。”
张淑妃本欲推荐一下秦家小姐,又想到她只是五品官的女儿,还是打住,太后自己出身、相貌、才识无一不佳,要拿她本人当标准来选,那自然难了。
太后说:“之前先帝大行、新帝登基,把这事给耽误了。历朝历代哪有过了二十还没大婚的皇帝?”
张淑妃劝慰道:“这么重要的事,多掂量一下也好。”
太后苦笑:“就怕我千挑万选,还是挑了个皇帝不喜欢的皇后。”
康福转了几个地方才回延英殿,皇帝和崔学士对着地上大幅的地图谈论着,康福静静地站在门边不敢打扰。
只听崔学士说道:“陛下准备让谁训练那些新募的士兵?”
皇帝面有难色:“朕是想到了一个人,但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出山。先帝以前……误信了谗言,差点把他家满门抄斩。”
崔捷脑中把当朝宿将过了一遍,探询地问:“是渤海郡公吗?”皇帝点头,她连忙说:“那臣立刻拟一道敕书,啊,不,陛下还是派一位有分量的特使去,更显诚挚。”
皇帝笑道:“有分量?那谁也比不上朕了。”
崔捷卷起地图靠在书橱边立好,康福揣度他们大概已议完事了,便走近前来。
皇帝看他抱着画轴,眉头抽动了一下:“……又有新的?”
康福连忙禀报:“这是陛下吩咐画苑修复重裱的画啊。现要拿到寝殿去吗?”
皇帝脸色舒展:“不,让朕先看看。”展开第一幅,画中人青衣绣锦,头戴十二华钗,崔捷暗忖,那好像是皇后的服饰?又见皇帝眼神温柔,凝视不语,忽然醒悟,这一定是陛下的生母赵贵妃了。
皇帝见她侧头看得辛苦,往旁边站了站示意她可以过来。这下她看清了,贵妃和陛下颇有神似之处,可以想象这画还不能表现她端丽容貌的十分之一呢。只是她眉目间暗蕴忧愁,让人忍不住地怜惜。
皇帝把这幅卷好,再展开第二幅,一位俏丽活泼的少女跃然纸上,手攀花枝,含笑试嗅,这大概是贵妃入宫前的画像,梳着十四五岁女孩常见的简单发髻,只插着一支蝴蝶步摇,晃动的情态描摹得逼真可爱。
崔捷不禁望向皇帝胸前,那步摇末端小小的翡翠叶子如今已由黄蓝色丝穗和他的雕龙佩玉系在了一起。
皇帝和纸上的母亲两两相望,连带着崔捷也有点伤感,娘亲到底还照顾了我十几年,贵妃却一早抛下陛下西去了,他连真实样子都不曾见到。
渤海郡公的封号自太宗皇帝开国以来一向都赐予朝中战功显赫者,当前的这位姓郑名肃,三朝元老,武宗皇帝把第一代渤海郡公高元翊的旧宅赐给了他。晚上,崔捷陪着皇帝寻到兴宁坊来,郡公府没有什么灯火,昏暗幽静得不像国公府第。两人在大门外的驻马亭前下了马,门人推搪“老爷已谢绝宾客”,逼得皇帝只好拿出自己的佩玉。
府内正厅的摆设似乎朴素得配不上郡公的品秩,但这阵子崔捷眼睛也学尖了,看得出那陈旧的桌椅是花梨木制成,扶手处雕成龙首吐珠形,很可能是御赐珍品,上面有许多大约是抄家时留下的刀剑砍划的痕迹,墙上武宗皇帝题写的“勇者不惧”四字遒劲有力,可惜明黄色的锦帛蒙了不少灰尘。
这位郡公不敢把御赐之物扔了,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陛下要说服他恐怕不容易呢。
渤海郡公已年过六十,须发尽白,背部微驼,步态蹒跚,全无皇帝幼年时所见的清健豪迈气象。他对于皇帝亲临也没显示出激动感恩之情,听了他的来意后更是冷淡地说:“陛下请回吧,老臣年迈体衰,于国家朝廷不会有什么助益。”
皇帝平日的能言善辩不知飞哪去了,后来竟搬出廉颇那老掉牙的典故来,崔捷差点跺脚,郑将军还没这么老呢。果然渤海郡公哼了一声:“老臣断不敢以古之名将自比。”
他再不让皇帝多言,冷笑着说:“陛下也该听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嘿嘿,何用五世?老臣不是什么君子,只不过顾念到两个儿子已战死沙场,我不能不为他们留下的几个孙儿着想。”言下之意就是不想再入朝廷,再冒一次抄家的危险了。
皇帝说不动他,只得告辞,和崔捷出了郡公府,不想外头正暴雨滂沱,如泻如注,雨声夹杂着阵阵轰鸣的雷声,黑压压的夜空不时有光蛇飞舞,迸裂天地。
两人跑进年久失修的驻马亭中避雨,拱顶不断漏雨,只一会儿就把他们的冠帽和肩膀都淋湿了。宫里还没派内侍送马车或雨具来,大概以为渤海郡公一定会把皇帝安全无恙地送回宫中吧。
这亭子是太宗皇帝为彰表开国功臣,第一代渤海郡公而建,传闻他亲临郡公府探视高将军病情时也是在此处下马,礼遇备至,恩荣殊厚。
皇帝露出愧疚神色:“是朕无德,平日没有关心这些前朝老臣,有求于人才贸贸然前来。”方才随处可见的抄家迹象,更令他难以开口。
亭子不大,崔捷想和他交换位置,免他淋雨生病,但皇帝不肯,伸手入怀取出一幅折好的满是墨迹的杏黄帕子递给她:“放在袖子里,别弄湿了。”
崔捷听命收好,按不住疑惑问:“陛下,这是什么?”
“那时先帝拿了渤海郡公全家问罪,太后正去骊山温泉宫,就在马车上用这帕子写了谏书,叫人飞骑送回长安,总算劝住了先帝……太后听说我要来这里拜访,就把它给了我。”
“那……刚才你怎么没拿出来?”
皇帝望着她怅然说道:“如果,老将军是觉得国家真的需要他才重新出山,而不是为了君主的恩义,那不是更好?”
崔捷微笑,看来陛下脸皮还薄,不愿用恩义来胁迫人:“陛下可有想到其他人选?”
“没有。要论真正的大战役,有谁能比渤海郡公经历得更多?而且他和突厥、吐蕃和南诏几个强敌都交过手。现在这几个国家要不是强弩之末就是内乱不断,没空和我们打仗,可难保以后不起战事。年轻将领都没有经验啊。”
皇帝神色忧虑,过了一阵却又解嘲道:“唉,古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2]……”
崔捷心想我刚刚怎么还说陛下脸皮薄呢。
h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