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夏明令用摩托车把林雨茜送到公路边就转身回去了。林雨茜不打算像夏明令说的那样回深圳找高胜杰或回湖北老家，而是第一个想到了刘红跃。她坐客运车到镇上，用公用电话给郁水打了一个电话后，就又拨通了刘红跃的电话。刘红跃让她到芊芊美发店外面等他。

郁水在电话里说她已经跟郑一凯结婚了，可是，她自己呢？从公用电话亭出来，林雨茜拉上行李箱顺街朝上走。每经过一个店铺，她扭头看一看是什么店铺。马路上车辆来来往往。她听那车声就像大风骤起、浪溅万丈，把她淹没了。

渐渐地，一首邓丽君的《再见了，我的爱人》从店铺传来。林雨茜停下脚步，眨眨眼，一滴发烫的泪从眼角滚落了出来。她用手轻轻一拭，加快脚步。

到了芊芊美发店外面，刘红跃早已站在那里等她了。

刘红跃已到了镇上上班。他非常喜欢自己的新工作。刚去便随同几位到敬老院视察的镇领导采访，当天就写了一篇通讯稿发给了荣城晚报社。这天，荣成电视台的几位记者要来，他和另两位宣传部的同事正准备接待工作，便接到林雨茜的电话。

两人见了面，刘红跃不由自主地向林雨茜敬礼。

就读军校的几年里，别的不说，敬礼已成了他的一个生活习惯。

这个习惯，一时半会很难改掉。只是林雨茜一时间无法从刘红跃的角度考虑。带给她的只是震惊。

刘红跃说，哦，这个嘛，很正常。

林雨茜舒展眉梢，当一想到刘红跃曾因她被夏明令打了，又蹙眉说，对不起。明令他，他有不对的地方，我替他向你道歉。

刘红跃说，没事儿。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你就不要把那鸡毛蒜皮的事放在心上。

刘红跃住在北路的一幢楼里。房子是单位为他找的。两室一厅。客厅宽敞明亮，焕然一新。卧室干净整洁，一扇窗面朝山脉，另一扇窗向着马路。他把林雨茜带到了他的住处，为她倒了一杯水，让她坐沙发上。

林雨茜说谢谢，把客厅和刘红跃的卧室大略看了一下，觉得房子不错。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先在这里住下。刘红跃把林雨茜带到另一空房间说。

林雨茜一阵犹豫，点了头。

2

刘红跃接到一个电话就出去了。

林雨茜收拾了一下空房间，心想只住这里不行，自己得有事情做，于是便带上门出去。

在街上。

林雨茜几次走进电话亭掏出写在纸上的王显福的电话号码，想拨过去。她甚至步跑到了镇政府外，却迈不开脚步进去找他。

林雨茜想了，自己不能作为具有特殊性的人，去给镇长添麻烦。可是，她在街上转来转去行走了一天，就连午饭也没吃，到了晚上什么工作也没找到。她又累又饿，买了一些菜朝刘红跃的住处赶去，却因刘红跃还没有回来而进不去门，就只得坐着边打瞌睡，边等。

不知过了好久，林雨茜醒来了。她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床上，而刘红跃正坐在她的身边。

是我回来的时候见到你昏倒在门前，就把你弄进了屋。

刘红跃说。林雨茜左三圈右三圈地晃了晃昏昏沉沉的头，下了床。刘红跃扶了她一把。她说谢谢，我又不是老人。刘红跃为她倒了一杯泡好的菊花茶，她喝了就动身做饭。

这个晚上，林雨茜用词最多的是“谢谢”。刘红跃帮她择菜，她说谢谢。饭后，刘红跃用电热丝为她烧洗澡水，她说谢谢。刘红跃说你能不能不说这个词。在刘红跃的心里，他做的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而，林雨茜说这个词非常绝妙，正好能够表达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激之情。

林雨茜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坐在了客厅里。刘红跃正在赶写稿件。她拿起一份报纸看了起来。等他写完了，他们便聊天。

他们谈论最多的是文学。林雨茜说出了很多她喜欢的文学作品和中外作家名字。刘红跃向她谈文学理论。他们有着一种默契。这种默契升华了友谊，甚至引发了内心的另一种不可告白的感情。

但林雨茜明白自己的心里依然爱着夏明令，所以和刘红跃之间只能是友谊。而刘红跃把一份珍贵的情意也深深地压在心底，不让它露出丝毫的破绽。

在谈到个人问题上，林雨茜喜欢说夏明令。她的忧伤与快乐，刘红跃懂了。他不住地点头，偶尔替她忧心。

一直到三更，林雨茜才走到布置好的自己的房间门口。她回头对刘红跃笑了一下就关上门。

刘红跃望着那房门。

房门上贴着一张娃娃门画。娃娃的脸如同鲜苹果。他看一眼，禁不住又看一眼。想象着房间里她那张让人难忘的脸，他慢慢地踱着步。他的步子很轻，生怕惊扰了房间里的她。

3

又经过两天的奔波，林雨茜找了一份帮别人看店的工作。她每天上午八点去，晚上九点下班。虽辛苦点，但让她不亦乐乎。有时阴天里夜路太黑，刮着飓风，她很害怕，刘红跃便接她回来。

刘红跃还新配了一套房门钥匙给林雨茜。

林雨茜一直惦记着夏明令。有时，她和刘红跃一同走在路上，一不小心把夏明令的名字挂在了嘴边，然后话语戛然而止。

刘红跃深深理解。为了她，于是，他决定抽出时间去找夏明令。

那天，下着雪。刘红跃冒着严寒，骑上一辆自行车直奔夏明令家。地上薄薄的一层雪犹如白霜。刘红跃急急忙忙地赶路，到了夏明令家，夏明令却不在。他见到夏明蕙在院内的小葱地薅葱。

小葱地不到两平方米，靠近养殖厂的围墙，是夏明蕙一镢头一镢头开垦出来的。起初她的用意是为了吃葱方便。有时一些脏水泼洒在上面，她没想到日久了脏水就像肥料一样，使葱长得特别旺盛。

夏明蕙围着一条针织围巾，裹着头巾，满脸喜悦。雪花正飘落在她的脊背上。她微微弯腰，用一只手先刨开葱苗的根部再慢慢拔出。

刘红跃把自行车停放在屋檐下，拍了拍头部和肩膀上的落雪，来到了夏明蕙的跟前。他说你好，你知不知道明令去了哪儿了？

夏明蕙直起腰，以惯性的语气说原来是你，你找明令有要紧事？

刘红跃便交待夏明蕙帮忙转告夏明令，希望他去把林雨茜接回来。

夏明蕙不言不语。她把薅的一把葱苗拿进屋，让正在画画的南南先照看好熟睡的小弟，骑上一辆自行车就从刚走的刘红跃后面追去。

到了镇上刘红跃住的房子旁边，刘红勇一回头看到了夏明蕙，就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夏明蕙说我怎么就不能来。你快告诉我，雨茜在哪儿。

夏明蕙问了两遍，刘红跃才说。

4

林雨茜上班的商店叫新一家百货商店。商店主要经营日用品、学习用品、玩具、食品、烟酒和一些童装、男女服饰之类的。

因为老板娘要生孩子，而老板又做运输生意忙不过来。他们就在商店门口贴出招人的信息。林雨茜来到店里，他们看她面善，是个可以信赖的人就留用了她。每月给她两百块的工资，干多久是多久。

虽工资低，只要做得开心就行。林雨茜这么想着，上班的时候脸上常挂着笑容。

每天早上去了，林雨茜要把店里容易落灰尘的地方擦一擦，和扫地。中午，有时候老板娘给她送饭。要么，老板娘暂看店，她出去吃饭。晚上，她要做帐目总结交给老板或老板娘。

店里的营业额基本上保持着平稳。有时无人来买东西，林雨茜便哼哼歌，或扭动几下身子。

夏明蕙来到新一家百货商店时，林雨茜正在扭身子。夏明蕙说你在跳舞啊，你应该在大城市的舞台上展示风采，而不是在这里干这种事。

林雨茜定定神，笑着说二姐，你知道吗？舞蹈让人充满活力，让人健康……林雨茜还要说下去，夏明蕙却摆摆手，拦住了她的话题。她问她是不是还在等明令？让她不要再对他抱任何幻想。

林雨茜说我就是这么一个爱幻想的人。夏明蕙说雨茜啊，我说你这个糊涂虫，你好好想想，我是明令的二姐，按说我应该劝你留下来才对，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应该相信我。不然，你会后悔。夏明蕙说完，匆忙离开。林雨茜在心里打了一个长长的问号。当刘红跃出现在店里那一瞬间，她忍不住把这个问号抛给了刘红跃。

刘红跃急忙赶来，是担心夏明蕙伤害林雨茜。他一想起上次夏明蕙无中生有的话，感到可怕。他答不上来林雨茜，却反过来问夏明蕙对你怎么说的？我感觉她有问题，你要把握住自己。

你放心，我会没事的。林雨茜嘴上说自己没事，但脸色难看。刘红跃用关切的目光注视着她，希望她能告诉他真实情况。

林雨茜说，放心吧，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5

夏明蕙没有把林雨茜还在人和镇的消息告诉夏明令。因此，夏明令还蒙在鼓里。

自从林雨茜走后，两人只是互发了两条信息便失去了联络。多少次，夏明令看着林雨茜的电话号码发愣。他想给她打电话，问她一切好不好，可又想自己有什么资格再问她这些呢。

夏明令的生活变得不正常起来。上班，他一天去早，一天去晚，再一天不去。对于养殖厂的事情也敷衍了事，三心二意。

林雨茜走了，他的心也空了。他臭骂自己无用，不该长着一张丑脸，不该不多读几年书。

最痛苦的时候，他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身体，把头对着墙一下一下地碰撞。然后流泪。接着大笑。

他给自己的定位是自己已是一具行尸走肉。

折磨自己。他并不感到痛快。

有时，从外面回来，他抱着林雨茜的照片疯狂地吻着。

炕上，林雨茜躺过的地方似乎还有余温。又一摸，凉的。他匍匐到她躺过的地方，紧紧地抓住被褥叫着她的名字，随即翻身起来，去坐着喝酒。

他的酒量不大。一边喝，他一边唱着：

喝一杯酒来，喝一杯酒。家家户户好风光，好风光。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我的梦不再徘徊。

谢谢你对我的爱，今生今世我难忘怀。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最爱喝的水，永远是黄河水。

北风吹，雪花飘。

日落西山红霞飞。

……

唱累了，也醉了，就趴桌上呼呼大睡。

有一天，一整天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没有开门。刘红勇来了。刘红勇站在门外叫他。后来，夏明蕙和杨力、南南也来到他的门前。

南南说舅舅，你教我从小要做一个坚强的孩子。老师也是这么说的。舅舅更要坚强一些。舅舅不哭。有事儿跟南南说。你开门跟我说。

他平时非常疼南南。可是，不把门打开。

情急之下，夏明蕙说把门撞开，杨力说不可以撞。杨力和刘红勇合力抬开了一扇门。

他们看到平躺在地上的他一动不动，几乎吓坏了。夏明蕙扑过去抱住他的头说小弟啊，你这是怎么了？不要吓唬二姐。二姐要你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

夏明蕙情绪失控，想到自己的小弟为了林雨茜变成这般模样，心如刀绞。

要不要小弟去找林雨茜，夏明蕙拿定主意：不要。因为她相信一切会成为过去。

杨力哀叹兄弟啊，你是个男人，怎会轻易倒下呢。杨力抓头挠腮，束手无策。刘红勇一语道破男人碰到自己喜欢的女人，就这么没骨气。这小子是心病。雨茜是他的最好的医生。她还在人和镇上，让他去见她吧。她才能看好他的病。

夏明令听到这个消息睁开了眼。

南南最先看到的。南南说你们看，舅舅在眨眼。于是，所有人朝他的眼睛看去。夏明令坐起来，仿佛浑身又有了使不完的力量，猛抓住刘红勇的领口说，快告诉我，茜茜具体住在哪儿？

6

刘红勇不能够回答夏明令。因为他只是在街上碰到过林雨茜一次，而她的具体情况他就不得而知了。

夏明令用双手把自己的头发摸摸，声称要去找林雨茜，不管她在哪儿，他要找到她。

夏明蕙说雨茜不喜欢邋遢的人。

这句话提醒了夏明令，他说，对对。

夏明令让二姐马上回家做饭，他要到她家去吃饭，吃得饱饱的，穿得人模人样的再出去。

夏明蕙虽对关于林雨茜的行踪守口如瓶，但担心小弟再出什么乱子来，而无法阻拦。她答应着，就回去做饭去了。夏明令则洗头、梳头，换上了自认为最出眼的一件酱色皮衣和浅蓝色仔裤。他问刘红勇和杨力，我穿这身衣服怎么样？

在这个节骨眼上，刘红勇和杨力的心情是一样的。两人交递眼色说非常不错。南南蹦蹦跳跳地叫了一句，舅舅真帅。夏明令得意地笑笑，真的？我也觉得自己帅了不少。

半个小时后，夏明蕙炒好几盘小菜，又煮了一锅油面条，把夏明令叫去吃饭。夏明令狼吞虎咽吃了两三碗，就上了路。

天色已黑了下来。夜空就像反扣下来的一口大黑锅。星光模糊不清。道路从山脚下穿过，四周黑暗而幽深。

夏明令的一只手飞快地在脑门上摸了一把。他心想这样寒冷的夜晚，可他因心里装着林雨茜而温暖。到了街上，他的内心更加亢奋。

该怎样寻找林雨茜。夏明令经过冷静地思考，列出两种方案。

第一见人就问。

第二找遍所有的店铺和住户。

夏明令先采取第一种方案，可凡是他打听的人都摇头。第二种方案，他满怀希望找了一个半小时也毫无结果。

街上，有的店铺已早早关闭了。寥寥的寒星在夜空里疲倦地眨巴几下眼皮，就躲进了云层里。那忙碌的云层变化万千，急匆匆地赶路。夏明令盯着云层，心想会不会是刘红勇开玩笑？

这么想太不积极了。

应该积极一点。

电话？夏明令的脑海一冒出这两个字，立刻朝旁边的电话亭走去。

7

站在电话亭门口的是一位老头儿。老头儿刁着烟，戴着一顶猴帽。他到了老头儿跟前，脚步正要朝里迈，老头儿却摆摆手说要关门了。

夏明令说我就只打一个电话。给你带来生意，又解决了我的问题，多好的事情。

老头儿说主要是天冷得很，我宁愿少赚二分钱。好，那你快点儿。

夏明令哦了两声，走去电话机旁，激动地按下了十一位数字。

电话“嘟嘟”响了两声，传来了林雨茜的声音，喂，您好。您好，您是哪位？

夏明令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了。电话线断了，他当即又拨。再次接通，同样的话语传来。可夏明令没说话，自己先挂了。

重拨第三次的时候，夏明令先“喂”了一声，对方却不吭声。直到他拨到第五次，两人才接上话。

林雨茜对他说了她所在的地方，并说可以见他。

夏明令付了话费，走出电话亭，蹬上摩托赶去了。

快一点，再快一点。夏明令为自己打气，心里美滋滋的。

过了几分钟，夏明令下了摩托，嘭嘭敲响了一扇门。

门开了。

夏明令愉快地叫着茜茜。可是，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刘红跃。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刚刚涌现出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刘红跃说你进来吧。他低低头，进去了。

当夏明令抬起头来，才看见站在他对面的林雨茜。她的一双眸子清澈如水，容颜依然光彩照人，只是身体显得消瘦了些。夏明令走上前两步，问你好不？

林雨茜展眉微笑，不说话。他又问。林雨茜轻轻地说，还好。

你当然好，这么快就跟另一个男人同居了。

你说什么。你，你——。

林雨茜嗫嚅了。刘红跃站在了她的身边，愤懑地朝夏明令打了一拳。

你这是报复我！你抢了我的女人还来报复我？！你刘红跃有种再来打我啊。我今天没心情跟你过招。你来打我啊。

事情并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你别错怪雨茜。要怪就怪你自己。

来啊。

夏明令站稳脚步，面红耳赤地拍着自己的胸膛。随即，他蹲下来痛苦地抱着头。

林雨茜伸手去拉他，他腾身而起紧紧地抱住了林雨茜。

他的身体颤抖不已，两只手像铁链一样勒得林雨茜无法动弹。

林雨茜挣扎着，喘不过气来。然后，她看着他丢下她，跑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