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里清是一个非常勤劳的人。夏明令每天早上去上班时，他已打开了店门，而晚上下班他还在店里忙。

夏明令曾问过一句话：你为什么不再找一个女人过日子？

胡里清也是湖北人。几十年前，他做了上门女婿。老婆患病去世后的前几年，他想过这个问题。但那时忙碌得很，再加上他心里还搁不下老婆便一拖再拖。如今老了，也就淡了。

只是夏明令担心师傅一个人过日子太孤寂，想为他寻一个老伴。胡里清却笑着直摇头。

胡里清喜欢抽烟。烟是汗烟叶。嘴里噙着烟袋，用手捋着下巴的胡子，再抖着二郎腿，撅屁股打一个响屁是他感觉最舒服自在的事。

有人问过他，你放屁为什么要撅屁股？他说是为了使劲。可他讨厌有时使劲了，屁不响。不响的屁最臭。有人却说，你好歹是个店老板，响不响都是香屁。

喜欢喝酒。特别是冬天喝酒。哪怕抿一两盅，心里也暖和得就像躺在被窝里跟老婆闹腾。跟老婆闹腾是在老婆活着的时候。两人一闹腾半夜，老婆说他的长枪好用。后来，每每想闹腾他就喝酒。

有那么一两次，胡里清产生了可以跟不是老婆以外的人闹腾的想法。

于是，他一冲动便对一个长相像他老婆的年轻妞说出了口：我们可不可以闹腾？年轻妞说闹腾？他说，就是你睡在我下面，我睡在你上面锻炼锻炼身体。

年轻妞骂他老色狼，又扇他一耳光。从此，胡里清在这方面失去了胆量。但他依然喜欢喝酒。

有一天晚上，胡里清躺床上睡了又想起什么便起来独自抱着酒瓶喝酒。喝晕了，趴桌子睡了一夜，结果患了重感冒。

夏明令上班来见到店门没开，就跑到附近胡里清的住房喊师傅。夏明令用一张电话卡把胡里清的房门弄开，背起咳喘不止的胡里清就朝卫生院跑去。

老人经不起疾病的折腾，在卫生院里躺了两天，夏明令照顾他了两天。待身体稍稍好转，他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不懂事的孩子似的听不进去医生的劝告，闹着要回家。

医生说他已不仅仅是感冒，而且肺炎严重复发，需要及时治疗。

他说，废话，我这是多年的老病根了，没治好过，一把年纪了能治好吗？

医生说患这种病禁忌烟酒。

他说吃烟喝酒是我的福分。我一辈子都快过去了，现在有必要忌讳吗？而且呆这里跟牢房一样让人闷得慌，医疗费却贵死人了。

医生说要想把病治好，就得把这牢底坐穿。他说我不坐牢，我又不是犯人。他既不打针也不再做任何体检，无可奈何的夏明令只好把他背出卫生院。他说我能走。我自己走。肺炎是肺有问题，我的腿又没问题。感冒跟腿也没关系。

夏明令便让胡里清自己走。实际上胡里清已对夏明令存在着依赖感。他喜欢他扶着他，让他觉得自己活着还有亲人。

夏明令把胡里清送回家，又到维修店去忙。胡里清在家里呆不住，随后也到了店里。

明令啊，我们这个店的生意一直不错，你知道靠的是什么？是服务的态度和过硬的技术，以及信誉。所以，你一定要记住。

明令啊，干咱们这一行，要脑子灵活。你一定要记住。

明令啊，我可能活不长了，这店以后你要看管好。

胡里清坐着边咳嗽，边交待。夏明令放下手中的活，跑到师傅的身边要他不要胡思乱想。

夏明令一心照顾师傅，希望他能够康复。胡里清吃药时，他监督。胡里清不想吃饭身体越来越瘦，他很想给他补身子，就跟林雨茜商量，买回了一只土鸡。

土鸡杀了。夏明令让林雨茜炖成鸡汤。

可在炖鸡汤的时候，惹来了是非。

夏妈妈说今天是过什么节，还加餐？闻起来好香，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军军说奶奶，我也要喝鸡汤。林雨茜说是明令师傅生病，给他炖的。夏妈妈一下子火了，说我也是病人。

炖好的鸡汤，林雨茜便给夏妈妈和军军留了一半，另一半装在了煨罐由林雨茜亲自提给胡里清。

北风怒吼的下午，林雨茜找到了维修店。他见到了胡里清就说鸡汤还温热着，快喝吧。

胡里清说，你们这么有心，见到这鸡汤我的病就好啦。

2

好你个明令，竟然让心上人给师傅弄鸡汤喝。胡里清总是边笑边说着这句话。心情好，他的气色也越来越好。

有两天，他的饭量增加三倍，而且不咳喘，能够照常做事。他对夏明令说，这都是鸡汤效应啊。

他喜欢跟夏明令讲荤话。他讲时，夏明令只笑。讲完了，夏明令用一句话总结：男人和女人就那么回事。

他羡慕夏明令年轻体健，便跟他谈他年轻的时候。

他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帅小伙子，虽干过的都是一些体力活，但有很多人喜欢跟他交朋友。他的老婆是个漂亮能干，百里挑一的好姑娘。

话题一扯到老婆，胡里清神采奕奕，然后黯然落泪。他说我很快就要去和她见面了。

别伤心。师母她是死去的人，你是大活人。千万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夏明令说。

可是，胡里清真的撒手走了。

又一天上班，夏明令去叫师傅。

房门虚掩着。夏明令用手轻轻一推，开了。他看到他坐在一只沙发里四肢张开，歪着头，双目紧闭。

夏明令以为师傅睡着了，一摸，人已停止呼吸。

在胡里清的怀中有一份遗书。上面写着维修店和住房都归夏明令所有，银行的两万块存款也已转到了夏明令的帐上。

夏明令拿起遗书，双手发颤，声泪俱下。

两天后，夏明令把胡里清葬在他老婆的坟墓旁边。

夏明令头戴白孝，跪着磕头烧纸，后来和林雨茜两人去了老人生前的住房。

老人的住房是一套半旧不新的房子。一共是两室一厅，外加一个阳台。房子还是胡里清的丈人活着的时候盖起来的。

他们觉得老人暴卒可疑，可在房里没有找到蛛丝马迹，便收拾了一堆衣物。夏明令说把它拿到坟上烧了。林雨茜建议捐赠出去更有价值意义。

3

维修店关门了几天，又重新营业。

生意不好不坏。

来店里的人，大多数要找胡里清。胡里清的名字在镇上已打下了一个品牌。如果见不到胡里清，有的人扭头就走。夏明令急忙让林雨茜给他想出一个法子：免费三天包修。

这样一来，一些爱算小帐的居民把自家的破炒窝、压力锅也拿去修。夏明令原来不修这些，但只要谁拿来了，他也能把它修得滴水不漏。

三天过去了，夏明令的名声在镇上不胫而走。一些老顾客听说维修店换了新老板，还专门跑来见他。见了他，说他的模样不像老板，只像做好事的憨汉。

夏明令在经营维修店的同时，请人把老人的住房装修了一番，弄成老人活动中心，专供老年人们到此喝茶、聊天、打麻将。

老人活动中心刚办起来，夏明令看到一些老人相聚在里面那热闹的样子，就仿佛看到了师傅在天之灵的微笑。

有时，林雨茜也跟着夏明令去看望老人们。林雨茜亲自为他们烧茶，讲故事。

林雨茜讲故事声色并茂、手舞足蹈。老人们不单是听故事，似乎是在看她表演，其乐无穷。

林雨茜给老人们讲了几次故事后，心想何不在家也给夏妈妈和南南、军军讲故事。

一次，她边给夏妈妈捶背，边把南南和军军叫到一旁说讲故事喽。我讲。你们爱不爱

听。

你还会讲故事？快讲来听听。然后，我给你们讲。我也会讲很多故事呢。以前乡里乡亲的叫我故事大王呢。夏妈妈把南南和军军同时拉入怀里，仰仰头，兴致勃勃地说，雨茜，你和明令结婚了，我们好好切磋切磋故事。

4

林雨茜和夏明令的结婚日期马上就要到了。

由于胡里清的死，夏明令想把日期推迟，可杨力说不能推迟，你师傅就是因为太孤独了，你和雨茜结为姻缘是好事，他会理解的。

夏明令听二哥的话，打算酒席如期举办。他已把自己结婚的消息打电话告诉了几位好亲戚和好朋友。

林雨茜也通知了自己的家人。林雨茜的爸爸、妈妈及雨生、雨花答应在她结婚时赶来。林雨茜高兴之余，想找夏明芬商量事情。

腊月二十三阴历小年这天下午，林雨茜朝夏明芬家走去。

为了丈夫，多天来夏明芬情绪低落，除了隔三差五地到夏明令的家看望夏妈妈，生活处于封闭状态。林雨茜考虑可以借此机会劝劝夏明芬。

年味似乎被熬在家家户户的锅里。林雨茜每每路过人家路旁，闻到飘出的肉香。有的人家院子甚至相聚了一大群孩子正在跳绳、踢毽子，和打牌的大人们。

感受着传统的节日气氛，林雨茜舒展着美丽的笑脸。

可是，到了夏明芬家发现大约有十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堵在门口。

男人们狼嚎鬼叫、怒目切齿。

林雨茜问，你们要干什么？

原来是来要帐的。刘红勇临走时带走了一笔钱。春节将至，他承包的工程上所有人的工资被拖欠着，这些性子急的便率先找上了门。

没有钱，我们怎么过年！

我家里有老婆、孩子，还等着给他们买过年的新衣呢。没有钱，我拿什么给老婆、孩子买？

我们干了活就必须拿钱。

我跟着红勇干了多年。不能白白干了！

……

男人们理由充分，只是夏明芬一时半会拿不出钱来。

夏明芬被男人们围在门口。被围住的还有碧新、碧月和一位瘦瘦高高的小伙子。

小伙子戴着眼镜，虽神色镇定，但脸上的稚气未消。他说，我是碧天，我爸确实不在家。

当又一个男人说若不给钱要搬东西时，碧天挺身而出不准这么做，让他们坐下来慢慢协商。

男人们不同意，一哄而上跑进屋抬柜子、抬桌子、抱电视机。夏明芬急得焦头烂额，跪下来求男人们行行好。碧新和碧月拉住碧天的胳膊问怎么办。碧天抓头挠腮，束手无策。他上前阻拦，却被一个额上有疤迹的男人打倒在地。

已站在门的林雨茜实在看不下去了，她叫着住手，分别把碧天和夏明芬从地上拉起来。

5

男人们的目光一齐投向林雨茜。

林雨茜答应他们，自己先替代付给他们一部分工资，只要他们不再闹事。

林雨茜惟一的一点钱还是曾经打工挣的。她舍不得花，打算和夏明令结婚时拿出来用。只是情况紧急，她才做出果断的决定。

她马上跑回去拿了钱，就又去了夏明芬家。

男人们拿到了钱分别走了。夏明芬说多亏了你，雨茜。要不然，家里大闹天宫，年也没法过。我替碧天、碧新、碧月和他们的爸爸谢谢你。

不谢。不要说你丈夫。我可对他有偏见。

是。夏明芬把林雨茜拉进厨房，揭开了锅。

锅里正“咕嘟”作响，泛着水泡。胡萝卜和白萝卜在锅里的油汤中上浮、下沉，游动自如。用筷子串起来的腊肉已熬熟了。

林雨茜用一只筷子戳了一下肉皮。肉皮透了。夏明芬忙碌着拿碗，问林雨茜熬没熬肉，要给她盛一碗萝卜。林雨茜说熬了，也已熬熟了。

唉，也不知碧天他爸在哪里过年，有没有肉吃。三个娃都放寒假在家，他却不在家。

那些事就不要想了。

是啊。可我就是放不下他。

好啦。你还有碧新、碧月和碧天陪着呢。

林雨茜扭头看了一眼靠在门边的碧天。碧天身上的学生气质让她想到了自己的中学时代。她问碧天，你学习怎样？

碧天说，我觉得不错。别人怎么说就不知道了。雨茜，我舅是个大粗人，你嫁给我舅，可真是亏了。

林雨茜无法看清楚碧天的表情，也形容不出自己的感觉，一笑了之。随后，她又与夏明芬聊着。

6

夏明令把林雨茜带到威海市买了几套衣服，拍了婚纱快照。

在操办酒席的问题上，夏明令的意见是到镇上饭店包厢，而林雨茜说要把客人请到家里来。于是，两人做充分的准备。

为了弄齐全米、面、油盐和各类菜食，夏明令把杨力原来的一辆三轮车修理一番骑到镇上一次性购买，拉回来。他又担心桌子、椅子和盘子、碗筷不够，就跑到大村子里租赁了几套。

林雨茜则负责整理、清扫屋里屋外。林雨茜还在堂屋和房屋贴了墙画，挂了两幅相框，又亲自写了一幅对联提前一天贴在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