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粼粼，一众云鬓峨峨、修眉联娟的女子，风卷起她们的广袖流仙裙，衣袂飘飘，直欲乘风而去一般。北齐新皇刚刚登基，便将一众女子召至宫中待选，以作充实后宫之用。

秋后的天气已经微凉，大雁在天边拉扯出横亘不变的哀号。人群中一个女子抬起头，凝视着那些大雁，面上露出悲悯之色。她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身量未足，在一众秀女中也显得有些瘦小，身着红色短襦小袄，襟前系了个如意扣，下着紫色百褶长裙，乌黑秀发不过扭了个螺髻，以两根荆钗固定，而鬓上插着一朵白色月季，倒是她这一身装束唯一的亮色来。

那女子望着那悲鸣不绝的大雁，悠悠地叹了口气，低下头抚摩着绑在胸前的如意扣。她不禁想起紫笙那个永远笑得眉眼弯弯的丫头，自己出门前，她给自己系上这个如意扣，并且告诉她这如意扣意味着她凡事都会称心如意。

如意……那女子不禁苦笑了一下：若真能如意，便让她顺顺利利地选入皇宫，不要旁出事端来罢！若不能入选……她不禁生生打了个寒噤来。她不能忘记临行前父亲那殷殷的眼神，他那疲惫的一句“楚伊，我们胡氏一脉的命运便在你的手上了”此刻仍萦绕在她耳边。她的手不禁蜷了起来：是的，她一定要入选，才能改变她胡氏一家的命运。

她唤作胡楚伊，家族也曾是一时显赫：她的父亲胡延之是胡氏家族的一脉，曾在北魏为尚书令，而她的母亲更是出自七大家族之一的范阳芦氏；但世事多变，朝代更迭，胡延之久不为官，家中早没了收入一源，偏偏又为了维持这世家的风貌，各项开支一概不减，如今她们家中早已入不敷出。

现如今各大家族娶妇嫁女，都大讲排场。因为家里没钱也娶不到妻室的男子、因嫁资不够而待在家中的老姑娘比比皆是。而相对的他们胡家虽然已经落魄，但是胡氏这个名号便犹如他们扯了虎皮的旗，尤有许多新晋的贵族要通过与他们联姻来提高自己的家族地位。

她今年十三岁，已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纪。以她的出身，嫁与寻常贵族、并未家中谋得一笔不菲的聘礼本不是难事，但无奈胡氏家长胡延之是这样一个心高气傲之人，他不愿女儿嫁入普通家族而辱没了名声，却偏偏又无力支撑起一个大家族的各项开销，于是他便只有让女儿进宫选秀。

在胡延之眼里，当今的皇室——北齐高家是他们能唯一选择的、不至于辱没了他们名声的新晋贵族。

这一次进宫选秀的人数这般多，胡楚伊站在人群中，不禁有些晕眩，脚下一个趔趄，登时就撞到了后面一个秀女。

“你是那户人家的秀女？这般没规矩？”胡楚伊还来不及反应，后面一个凌厉的声音就夹枪带棍地投掷过来。

胡楚伊今天穿着一身红色短襦小袄，下着紫色百褶裙子，这已经是她最新的衣裳，但到底是去年除夕做的，这番穿在身上到底透出几分萧索的旧意来，大抵在这个女子看来，胡楚伊定是出自哪个独门小户，所以才敢说话这般不留情面。

虽然胡氏已经破落，但是士家身份，到底是比一般暴发的军阀大户要高贵许多，很多新晋贵族筹措重金求娶胡楚伊这般出身的女子，却也是踏破门槛而不得。因此胡楚伊也从未受过这样的呵斥，便不由脸一板，转过身，冷冷地回话道：“我是安定胡氏，你倒是什么出身？”

眼前的女子身着粉色缀珠留仙裙，这般飘逸的款式，若不是她这过于丰腴的身材，倒是有着飘飘若仙的风姿的，但她满头插金镶玉的，这般富贵而又俗气的装饰，一看便是出自那些新晋兵阀贵族，她见胡楚伊这般不疾不徐地回答，更是恼怒，扬手道：“也不知哪户人家的野丫头，竟敢……胡氏……安定胡氏？”

胡楚伊只道她是害怕，于是嘴角勾出一抹冷蔑的笑来。

那女子扬起的手虽慢慢垂了下去，却仍傲娇地说道：“我道是谁，不过是个破落户罢了！”

“你？！”胡楚伊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小脸涨得通红，手扬了起来便欲往她脸挥去。

那女子丝毫不以为然，反剪着手，冷冷地说道：“我是临城司马家的司马聘婷！你竟打我？！”

司马家族……胡楚伊喟叹了口气，为着刚刚一时的愤怒而有些后着悔了，司马家族的兴起完全因为司马子如，他是北齐开国皇帝神武帝高欢少时的结拜兄弟，这少年时的渊源注定了之后司马家族的兴起。这样的家族，是她得罪不起的。

胡楚伊只能矮下身福了一福，为着她刚刚一时急躁而卑躬屈膝，“刚才的事确是妹妹错了，司马姐姐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妹妹这一遭。今天是大选的好日子，我们若这般吵闹下去，势必惊动圣驾，倒是对姐姐的前途是有损无益了。妹妹在此向您赔罪。”她说罢用力一掌落在自己面颊上，这清脆的一声在这空旷的场地上这般响亮，她几乎已经感受了四面八方惊诧的目光，而她只是盈盈向司马聘婷福了一福。

“安定胡氏……不过如此……”胡楚伊听到司马聘婷的笑声，比刚才那个巴掌更刺痛她的内心。胡楚伊转过身不再理她，但身子却因这羞辱而簌簌发抖：这便是他们这些在战乱中逐渐没落的世家大族的命运，尽管仍保留着这数百年流传的骄傲和尊严，但在这些因为战乱而不断积聚起财富的门阀贵族前，到底透着衰弱的气息来。为了延续家族的荣光，他们便迫不及待地寻找着足够强大的联姻对象，使得这百年的家族不至于没落尽了尘埃，为此他们折辱了那些所谓的世家大族的风范——风范？她从心底里苦笑出来，比起看得见的贫穷、困顿和折辱而言，风范未免太过飘渺而不切实际了。

轮到胡楚伊晋选的时候，夕阳西沉，夜自四面八方沉沉地压来，那一缕缕袭人心骨的风，几乎要让人从骨子里寒出来，无数为了窈窕身材而穿着单薄的秀女，已经无法抑制地缩起了身子，低声地呻、吟出来。而胡楚伊只是站在那里，高高地扬起下巴，她并不是不冷，而只是早已尝过了比这寒冷更为难熬百倍的滋味。

胡楚伊听到她的名字自内宦口出唤出时，无端端地倒抽了口气，对于即将面见的圣颜，到底是有些惧怕的，而寄寓了整个家族冀望的压力，更是让她有着临阵脱逃的胆怯，但最终她还是强作镇定地踩着步子，一步步走到这内殿来。

殿内陈列着十几樽朱雀铜器，每一樽均衔着十余根儿臂粗的蜡烛，烛光映着偌大的宫殿，到处是影影绰绰的影子。

胡楚伊微微低着头，垂着手站在一边，恭谨的样子，而内心却极是忐忑。

内宦一个个喊着秀女的名字，当喊到她的时候，胡楚伊有些紧张，几乎是猛地一下抬起头来。

“往前几步。”

胡楚伊听到皇上开口这般说道，不由紧张地牙齿都在切切发寒，只能机械地往前迈了几步，然后便站在那里。她的脑子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犹如根木桩一般戳在原地。

“殿下何人？”皇上那威严的声音自耳畔传来，胡楚伊吓得一个激灵，赶紧低身福了一福，“臣女胡楚伊参见皇上、皇后。”

随即而来的却是漫长的静谧。